“陛下,棠棣苑的管事素弦来了,说是有要事要禀。”
怜舟沅宁正为西境一事筹谋,便听到絮棠有些焦急的话语。
“传。”
素弦刚入内便急匆匆跪倒在地上,磕磕绊绊的语句还带着些哭腔,“奴才参见陛下。”
见他如此,怜舟沅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有何事要禀,可是谌才子有什么不好?”
“求陛下去看看我们小主吧,小主近日身子一直不爽利,用膳用的极少,人也憔悴,方才起身时,又说没力气,竟晕了过去……”
“既然最近身子一直不好,为何不早些来报?”怜舟沅宁甫一起身,语气已带上了薄怒。
素弦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发颤:“小主说,陛下政务繁忙,不能为着他的事情耽搁。且小主身子一直不好,原也没有这么严重,今日不知是怎的……”
怜舟沅宁不再多问,立刻摆驾棠棣苑。
苑内药味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
阿玖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太医署的院判正凝神为他诊脉,眉头紧锁,地上也跪了不少太医。
“如何?”怜舟沅宁看向院判,心悬到了嗓子眼。
院判收回手,面色极为凝重,斟酌着语句,躬身回禀:“陛下……谌才子他……并非寻常不适,而是……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开始变得多了几分喜气,“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躺在榻上的阿玖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空洞的眸子,脸上先是茫然,随即像是冰雪初融,绽放出一种近乎炫目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颤抖着伸出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孩子?我……我有孩子了?我和陛下的孩子。”
只是殿内太医脸色却愈发沉重起来。
怜舟沅宁心中已经猜到了大半,阿玖的身子她是知道的,平日里便是靠汤药熬着,如今骤然有了身孕,怕是……更难熬了。
“他的身子……可能承受?”她问得直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院判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声音沉重:
“陛下明鉴!才子根基受损太过,气血双亏,如今脉象虚浮紊乱,胎象……极其不稳。若强行保胎,孕期需停用所有镇痛药物,且随着胎儿长大,腰腿旧伤负担剧增,痛苦非常人所能忍……最终……极大可能……一尸两命啊陛下!”
太医言罢又补了一句,“即便用尽珍稀药材保胎,于才子而言,亦是日日煎熬,如同酷刑!”
殿内那点因喜讯而生的微弱喜气,瞬间被这残酷的诊断击得粉碎,荡然无存。宫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纷纷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阿玖脸上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苍白。
他偏头转向怜舟沅宁的方向,空洞的眸子里充满了恐惧与哀求,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怜舟沅宁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阿玖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再听着太医那句“一尸两命”、“日日煎熬如同酷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帝王,必须做出最理智、对他最好的选择。
“朕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去准备汤药,要最温和的,将……这孩子,落了吧。”
“不!”阿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他挣扎着从榻上站起来,因为乏力而摇摇晃晃。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陛下,不要!求求您……这是臣侍的孩子,是臣侍和陛下的骨肉啊!臣侍想要他……臣侍不怕疼!真的不怕!”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哀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怜舟沅宁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继而揽入自己的怀里,抚着他的背,想让他冷静些许。
“阿玖,听话。朕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你的身子受不住,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那是送死!”
“可是陛下……”阿玖死死反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空洞的眼中不断滚落,“臣侍这副身子……已是残破不堪,活着……也不过是陛下的负累。若能……若能留下一个孩子,延续我们之间的血脉,臣侍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求陛下成全!”
“胡说!”怜舟沅宁心头火起,又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心疼,语气不由得重了几分,“什么负累?什么死了心甘情愿?朕要你活着!好好活着!孩子以后还会有的,等你身子养好了……”
“不会有了!”阿玖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偏执,“臣侍知道……不会有了!陛下是天子,后宫佳丽无数,健康貌美者不知凡几……臣侍一个瞎子,一个废人……能得陛下垂怜,已是侥天之幸,岂敢奢望以后?这是上天赐给臣侍唯一的机会……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怜舟沅宁心中最柔软也最无奈的地方。
她气他的不珍惜自己,更痛他这般妄自菲薄。
“你!”怜舟沅宁气得胸口起伏,轻轻松开了环抱着他的双手,背过身去,声音冷硬,“无论如何,朕绝不容许你拿性命冒险!”
“陛下是觉得,臣侍一个废人,连自己也照顾不好,更照顾不好陛下的血脉,是吗?”他几乎慌乱得口不择言,说了一句句伤人是话。
“朕若是觉得你是废人,当日便不会不顾朝臣谏言,执意让你入宫,便不会为了你寻尽天下名医!”
两人的语气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宫人端着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
“把药喝了。”怜舟沅宁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喝!”阿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挥动手臂,竟将那药碗狠狠扫落在地!
“哐当!”药碗碎裂,漆黑的药汁四溅,如同泼洒的绝望。
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有一片正好落在阿玖身侧。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阿玖竟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片锋利的碎片!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鲜血立刻从他指缝中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晕开刺目的红。
“阿玖!”怜舟沅宁惊骇上前。
阿玖将碎瓷片死死抵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瓷片边缘瞬间割破了他苍白的皮肤,一缕刺目的鲜红蜿蜒而下。
“别过来!”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陛下若执意不要这个孩子……那便连臣侍……一并舍了吧!”
他仰着头,空洞的眸子“望”向怜舟沅宁的方向,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字字泣血:“与其……日后看着陛下与他人儿女绕膝,自己却连一点念想都留不住……不如……现在就死了干净!”
怜舟沅宁看着他颈间刺目的红,看着他眼中那浓烈到近乎扭曲的绝望与坚持,脚步被钉在了原地。
她毫不怀疑,若她再上前一步,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割下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怒火涌上心头。她为他好,他却以命相逼!
“你……!”她指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好!好!你既然执意如此,朕……朕不管你了!”
说罢,她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拂袖而去。
殿内,只剩下阿玖脱力般瘫软在地,手中仍紧紧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瓷,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在弥漫着药味与血腥气的空气中,低低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