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风离了丹枫城,骁骑宫霎时空寂下来。
依照他临行前千叮万嘱,明煜与明煊两位小皇子,便在仆从浩浩荡荡的簇拥下,被小心翼翼地送入了素来静谧的静心阁。
当那一行人踏入宫苑时,常年弥漫着清苦药香、连时光都仿佛凝滞的空气,骤然被孩童清亮的啼哭、咿呀学语的稚音,以及凌乱却充满生气的脚步声打破。这份格格不入的喧嚣,竟意外地驱散了苑中几分挥之不去的寂寥。
陈清策彼时正靠在窗边软榻上小憩,身上覆着薄毯,面容依旧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他被外间的动静扰了浅眠,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朦胧视线里,只见文竹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明煊,而刚满周岁、虎头虎脑的明煜,已被厉锋轻轻放在了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
小家伙一落地,便像只出了笼的小兽,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充满药香的新环境。
他看见了榻上的陈清策,似乎觉得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父君有些眼熟,他歪着头看了片刻,竟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含糊地喊道:“抱……抱……”
这一声软糯的呼唤,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陈清策沉寂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他常年因病而显得淡漠疏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他试探性地,微微伸出了一根纤长却缺乏血色的手指。
明煜见状,以为这是邀请他游戏的信号,立刻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了过来。那只胖乎乎、暖烘烘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那根微凉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随即满足地咯咯笑起来,用力摇晃着。
指尖传来的温热、柔软而充满生命力的触感,让陈清策浑身一僵。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如此鲜活、毫不设防的温暖了。那温度,顺着指尖,似乎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他没有抽回手,任由明煜将那点微末的暖意当做珍宝般攥着。他甚至抬起了另一只空闲的手,用指腹极轻、极缓地拂开明煜额前因爬动而沁出细汗的柔软发丝,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大皇子,您慢些,仔细莫要惊扰了陈承卿静养。”厉锋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低声提醒。
“无妨。”陈清策轻轻摇头,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死气沉沉。
他看着明煜清澈透亮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却毫无惧色,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亲近。
这时,文竹将怀里的明煊抱近了些。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沉,小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均匀绵长,偶尔吧唧一下小嘴,散发出甜甜的、干净的奶香气。
陈清策的目光从明煜身上移开,落在明煊身上。他看着那小小的、脆弱又坚韧的生命,心中最坚硬的一角仿佛也被这毫无防备的睡颜软化。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明煊柔嫩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脸颊。
小家伙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指尖,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
这一刻,陈清策只觉得自己那被药石与阴霾充斥的人生里,像是骤然被注入了一道此前从未奢想过的生机。孩童咿呀的学语声、细微甜熟的鼾声,还有明煜抓着他手指不肯放松的、带着蛮劲的依恋……所有这些声音与触感,交织成了一曲与他过往孤寂岁月里唯有咳声与书页翻动声相伴的、截然不同的生命乐章。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榻前,将明煜毛茸茸的发顶和陈清策苍白的手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陈清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久违的、实实在在落在皮肤上的暖意。
他忽然觉得,这常年被药味和病气笼罩的宫苑,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窒息了。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苦涩的药香,还有孩子身上干净的奶香,以及……一种名为“期盼”的微妙气息。
他期盼着明日,明煜是否还会跌跌撞撞地跑来抓住他的手指?明煊醒来时,是否会对他露出无齿的笑容?
文竹在一旁看着,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伺候陈清策多年,深知主子心头的沉郁与孤寂,何曾见过他如此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生气的模样?这两个小皇子,简直是上天派来治愈主子的良药。
“承卿,可要歇息片刻?奴才将皇子们抱去偏殿?”文竹轻声问道。
陈清策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流连在两个小家伙身上,低声道:“不必,就让他们在此处吧。将我那本《山河志》取来,我……念与他们听。”
他并不指望他们能听懂书中的名山大川、风物传奇,他只是忽然想这么做。想让这静心阁里,除了他压抑的咳嗽与翻书声,再多一些别的声音——哪怕是孩童懵懂的呢喃、均匀的呼吸,也是好的。
阳光静谧,满室安详。清苦的药香与甜暖的奶香奇异而和谐地交融在一起。陈清策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异常平稳地念着书中的壮丽河山。
明煜抓着他的手指,依偎在榻边,听着这催眠的声线,小脑袋一点一点,渐渐有了困意。而明煊在文竹温暖安稳的怀抱里,睡得愈发香甜沉酣。
“文竹,此前的人生中,我竟不觉得,这人世间竟还是这般值得留恋……”看到两个孩子逐渐安稳地睡去,陈清策脸上浮现出抹不掉的笑容。
“也是多亏了两个小皇子,奴才跟着承卿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承卿这般欢喜。”
“此前我于这世间,无非就是算计与筹谋,满心里想的便只有恨,不只恨仇人,也恨自己,因着自己是个很无能的人,便觉得这世间事,万般皆是可恨……”
陈清策的目光飘得远了些,“可今日猛地不这般觉得了,人于这世间……只有恨的话,似乎活得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