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复引着众头领踏入聚义厅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拨得叮当作响。厅内烛火煌煌,照得如同白昼。宋万捧着一卷账册立于厅心,见赵复入来,慌忙躬身唱喏:“哥哥,物事俱已登册,数目无差。尤是那两千匹战马,匹匹膘肥体壮,端的都是好脚力!”
“好!此番不但山寨得以喘息,更可操练骑兵。有了铁骑,日后行事便如虎添翼!”赵复翻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心下大定,抬头对唐斌道:“唐斌兄弟,你原是行伍出身,马上功夫了得。这两千匹战马,便尽数拨付与你。你自去军中拣选,不拘是辅兵、战兵,亦或俺亲卫,但凡会骑马的,尽可调拨,速速搭起一支两千人的骑军架子。眼下虽只得单人单马,先立起根基。待日后与那田虎多做几回买卖,马匹多了,再行扩建不迟。”
“哥哥厚爱,小弟感激不尽!只是……”唐斌见赵复将山寨骑兵根基托付于己,连忙推辞,“小弟初来乍到,便担此重任,恐惹得众兄弟腹诽。”
赵复大手一挥:“贤弟休虑!众兄弟皆是敞亮汉子,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辈?若真个有那不服的,你便与他马上一较高下,教他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便是!”
“哈哈哈!有哥哥这句话,小弟便放心了!”唐斌豪气顿生,抱拳道,“非是小弟夸口,除却哥哥神威,这梁山上想于马背上胜我之人,怕也难寻!”
“闻先生,”赵复转向一旁,“俺离山这些时日,山寨可还安稳?”
“托哥哥洪福,一切安泰。”闻焕章展开另一卷泛黄册页,指尖划过墨行,“哥哥不在时,四方豪杰来投者甚众。如今山寨人丁,计有两万一千三百余口。其中能披甲执锐者,五千有余。”他顿了顿,声音微沉,“四个千户所各领精兵千人,亲卫营亦扩至一千之数。王进教头日日操演,不敢懈怠。”
“好!人丁既旺,正该好生整饬。”赵复颔首,“这四支千户军,暂且唤作前、后、左、右。前千户千户长,着袁朗担当,副千户长张猛;后千户千户长,卞祥,副千户长周通;左千户千户长,縻貹,副千户长王二;右千户千户长,崔埜,副千户长李三。文仲容仍掌亲卫营,阮氏昆仲依旧统领水军。闻先生与杜迁兄弟,速速拣选得力参军,待俺亲自考较后,分发各千户所,佐理军务。”
众人齐声应诺。
赵复点头,复问道:“那劳工营的活计,进展如何?”
“北坡新垦梯田百亩,铁匠营新打就长刀百口。”闻焕章翻开另一本册子,“盐井处工役最紧,已两番增扩人手。凡无甚技艺却有力气的,几乎都填到那盐井上去了。”
“如此便好!现下与田虎做这泼天买卖,精盐缺口极大,非比早先与晁天王的小打小闹。闻先生多费心照看盐井,劳工们的月例银钱,分毫不可拖欠!这些兄弟为梁山出尽死力,流汗淌血,山寨能有今日气象,他们居功至伟!定要好生相待,莫寒了人心!”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宋万竟直挺挺跪倒在地,哑着嗓子嘶声道:“哥哥!小弟……小弟有罪!哥哥离山时,出了桩丑事!求哥哥责罚!”
众人见他这般模样,慌忙上前搀扶。赵复眉头紧锁:“究竟何事?竟让兄弟行此大礼?”
宋万被人拉扯着,兀自不肯起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凉青砖上,咚咚作响:“是……是后勤营出了蛀虫!贪墨银钱!小弟……小弟失察!给咱梁山抹了黑!污了‘替天行道’的大旗啊!”
闻得“贪墨”二字,赵复面色骤寒,眉峰如刀:“起来说话!梁山不兴跪拜!俺更受不起你这般大礼!”
“哥哥……”宋万颤巍巍站起,满面愧色,“小弟……对不住哥哥!”
旁边杜迁急得推他一把:“有甚腌臜事,快与哥哥说个明白!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宋万抖着手从身后取出个布包解开——里面是十几贯铜钱并些散碎银子。“这便是从那三个管事的贼窝里抄出来的!”他声音苦涩,“劳工营有些兄弟的月钱,本该五日前发放,却被这几个杀才克扣了大半!”
“如何发觉的?”赵复声音冷得像冰。
“有个唤作刘二的劳工,他胞弟在亲卫营当差。”宋万垂着头,“那日兄弟闲话,刘二顺嘴提了一句。他弟弟心思细,因军士与劳工饷银同日发放,顿觉蹊跷,便报与王进教头知晓。王教头来寻小弟查问,小弟这才惊觉,顺藤摸瓜,揪出了这窝蠹虫!”
赵复拈起一枚铜钱,指尖冰凉:“带那三人上来!”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便押进三条汉子。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此刻面如死灰,腿脚发软,瘫倒在地如烂泥一般。
“说!为何贪墨?”赵复语声平静,却透着一股森然。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那年岁最长的颤声哀告:“首……首领……俺们……俺们是穷怕了啊……”他喉头滚动,“当年在老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大钱……那……那库房里银钱堆着,白花花晃眼……俺们……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赵复霍然起身,“多少兄弟指着这点血汗钱养家糊口!你们倒好,竟敢塞进自家腰包!劳工兄弟卖力气挣命,一月不过一贯!尔等管事,领着队正俸例,一月足有八贯!还嫌不够,要贪那一贯卖命钱?!”
那人磕头如捣蒜:“错了!俺们知错了!求首领饶命!钱……钱都退回来了!再……再也不敢了!”
赵复盯着他们,忽地一声冷笑,笑声里却淬着寒冰:“尔等可知,我等为何啸聚梁山?!”
三人缩着脖子,噤若寒蝉。
“皆因天下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没了活路!”赵复声如雷霆,震得烛火乱摇,“我等揭竿而起,便是要给那些受苦受难的兄弟挣口饭吃,寻条生路!可尔等呢?!”他戟指怒喝,“山寨稍见起色,便学着那起赃官模样,中饱私囊!”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三人:“前番西溪村,几个丘八对百姓动手动脚,俺念其初犯,只打了军棍!原以为尔等能引以为戒!没承想……”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痛色与决绝交织,“是俺错了!是俺心慈手软!此番,断不能再姑息养奸!来人!将这三个败类拖下去——斩了!”
“哥哥!”宋万扑通跪倒,“他三人……都是最早上山的旧部!虽犯下大错,可……可罪不至死啊!”
杜迁也慌忙跪下:“哥哥息怒!打他百十军棍,勒令赔出赃银便是!都是自家兄弟,何苦……何苦动那刀斧?”
“自家兄弟?!”赵复看向二人,眼神复杂,“正因是自家兄弟犯法,才更要斩!俺也不想在江湖上落个残害手足的恶名!然此风不刹,后患无穷!人人皆以‘兄弟’搪塞,梁山法度何存?杀他们,俺也痛!同锅吃饭,同寨安眠!可俺说过,上梁山,为的是‘替天行道’,为的是天下穷苦百姓做主!如今自己人做出这等腌臜事,日后谁还信我梁山?初犯可恕,再犯难饶!”
那三人见赵复杀心已决,忽如困兽般挣扎嘶吼起来:“赵复!你个黄口小儿懂个鸟!”为首者面目狰狞,“弟兄们抛家舍业来做强人,图个甚?不就图个吃香喝辣,快活逍遥!你偏要搞甚么‘替天行道’,为那些泥腿子卖命!梁山迟早毁在你手里!”
另两人也哭嚎:“俺们上山时,你还在娘胎里呢!凭甚由你指手画脚!俺们在梁山自在快活,凭甚你来就要砍俺们的头!”
赵复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浮尘:“好!尔等总算把心里话吐出来了!那今日就由众兄弟决定,看你们该不该杀!”他对亲兵森然道,“传令!三军集结,校场听点!将这三贼一并押去!”
众头领见赵复面沉似水,煞气凛然,皆不敢多言,连忙紧随其后。
一炷香功夫,梁山校场上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海。四个千户所的军马列成齐整方阵,水军健儿刚从水上归来,甲胄未卸立于其后,亲卫营环护四周。辅兵、劳工营的弟兄也放下活计奔来。近万人马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旌旗猎猎,端的是杀气森严,威势赫赫!
赵复卓立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万千面孔。宋万、杜迁侍立其后,面如土色。那三个贪墨管事被五花大绑在台前木桩上,口中塞了麻核,兀自扭动呜咽。
“众位兄弟!”赵复声如洪钟,经亲兵齐声传喝,响彻全场,“急召尔等前来,乃为处置几桩关乎梁山生死存亡的大事!”他戟指桩上三人,“其一,便是这后勤营的三个蠹虫!竟敢贪墨劳工兄弟的血汗月钱,中饱私囊,天理难容!”
台下顿时哗然如沸。劳工营中认出那三人的,纷纷叫骂起来。
“便是这厮!俺累死累活干足一月,这杀才竟说为山寨出力是本分!还恫吓,若敢多言,便将俺全家逐出梁山!”
“呸!这老贼!仗着是‘开山旧人’,鼻孔朝天!动辄打骂,还说什么‘俺来时,梁山一片白地,尔等皆靠我等才有今日’!真真不知羞耻!”
“哼!之前俺老娘生病,找他讨口药,却被他大骂几口,说什么寨主白养我这些人,还想用什么药,都病死才好。俺若非家中独子,老娘不舍,凭这身量早入亲卫营了!看这腌臜泼才还敢在俺面前耀武扬威?!”
眼见群情激愤,赵复抬手虚按。
“尔等之中,多少人家受过那贪官污吏的荼毒!”赵复声调转沉,字字千钧,“或被夺了田产,或被抄了家业,更有甚者,家破人亡!”他指向自己,“俺赵复,当初在济州,眼睁睁看着乡邻被官差如猪狗般屠戮!只因我等不愿交出祖宗传下的糊口薄田!我等何罪?!不过是想在土里刨食,养活自己!可那些狗官,手指缝里漏的,便是我等一世也挣不来的银钱!却还要来敲骨吸髓!尔等说,这世道,可有天理?!”
“无有天理!无有天理!”山呼海啸,声震林樾。
“我等聚义梁山,所为者何?非是为俺赵复一人富贵!”赵复声如霹雳,陡然拔高,“俺赵复与尔等一样!所领月例,皆由公中支取!山寨公库,俺分文不敢擅动!因俺深知,此非赵复一人之财,乃属梁山上下,属每一位当兵、做工的兄弟!”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可如今,自家窝里竟也出了这等贪赃枉法的蠹贼!窃取的是大伙儿的血汗!尔等说,该当如何?!”
“杀!杀!杀!”怒吼如潮,夹杂着悲愤的哭诉。
“杀千刀的贪官!俺家便是被这等狗贼害得……阿姐被抓去抵税,娘亲哭瞎了眼也唤不回啊!”
“俺那苦命的弟弟……小小年纪,为凑租子,清早进山砍柴……竟喂了虎口……可怜他……连顿饱饭也未曾吃过……”
赵复“呛啷”一声,掣出腰间宝刀,寒光四射:“好!既如此——今日这三贼,便由俺赵复,亲自行刑!这天下的贪官污吏,在大宋朝堂的可杀得,在这梁山上的亦可杀得!”
他大步流星,走到桩前。刀光一闪,如匹练惊鸿,直贯心窝!三股热血飙射而出,溅在青石台上,在日头下刺目惊心。三具尸身软软垂下,偌大校场,死寂一片,唯闻风过旗响。
赵复拭去刀上血迹,环视全场,声若金铁交鸣:“众兄弟既都在此,俺赵复也非不教而诛之辈。今日,便予尔等一个抉择!”他刀尖遥指山下,“愿随俺赵复,共举‘替天行道’大旗,为天下穷苦百姓搏个出路的,留下!若有那觉得跟俺赵复太苦,不愿为黎民苍生卖命,只想啸聚山林、作威作福的——”他声如寒冰,“此刻便可下山!俺绝不阻拦,更赠足盘缠!唯有一言,尔等听真:选择留山的,俺保你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山寨法度军令,亦森严如铁!若再敢触犯,此三人便是下场!”
台下死寂片刻。忽有一人厉声叫道:“俺走!原看你赵复是条好汉才来投奔!没承想净弄些小儿把戏!这世道,谁他娘管泥腿子死活!”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挤出人群。他本是城中恶霸,慕赵复武名而来,指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知梁山规矩森严,早有去意。有人带头,立时便有数百地痞无赖、好勇斗狠之徒鼓噪着跟了出来。
赵复看也不看,对宋万道:“依俺所言,发钱,送他们下山!”
宋万心中不忍,却只得喏喏应下。
看着那几百人骂咧咧走远,赵复转向留下的万千兄弟,声震四野:“尔等愿留,俺信尔等皆是真心与我等同道!俺闻得,军中曾有军官责打士卒,劳工营亦有人随意打骂!此乃俺疏于管教之过!俺在此,向所有受过委屈的兄弟赔罪!”他抱拳一揖,复又挺直腰背,目光如炬,“自今日始!既为替天行道的同道,那便皆是手足!手足之间,何分贵贱?即日起,梁山上下,无论军汉劳工,严禁私相打骂!若有违令者,则由山寨公议严惩!任何人不得私下随意打骂!”
话音落地,万众感奋!无数身影轰然跪倒,声浪如山呼海啸,直冲霄汉:“寨主英明!寨主万岁”
看着眼前跪拜众人,赵复耳边仿佛传从风中来另一句话来,心头一震,不假思索的开口喊出来。
“梁山万岁!百姓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