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犊山的石牢里,阴风刺骨,潮气浸衣。墙角堆着些霉烂的干草,田虎蜷缩在草堆里,三日来只靠一碗糙米饭并半碗冷水吊命。他那养尊处优惯了的皮肉,如何熬得这般苦楚?两颊的颧骨都塌陷下去,望着牢门的眼神,七分怨毒,三分惧色。
这日午后,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复背着手立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喽啰,手里捧个木托盘。盘上摆着两碟菜蔬——一碟炒青菜,一碟酱牛肉,更有两个暄腾腾的白面大馒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田虎鼻翼翕动,喉结猛地上下滚动,却梗着脖子把脸一扭:“怎地?要药死爷爷?”
“田大王说笑了。”赵复示意喽啰将托盘放在牢内石桌上,声音平平淡淡,“你是贵客,总拘在此处也不成体统。备些酒饭,用了随我去聚义厅坐地,有桩正事与你商议。”
田虎眼角余光早把那托盘扫了七八遍,酱牛肉上油星子兀自嗞嗞冒香,白面馒头喧软得赛过天上的云朵,比那石牢里的糙米强出百倍。他喉头咕咚作响,肚里却打鼓: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奈何饥火中烧,也顾不得许多,劈手抓起个馒头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也不肯停歇,几口囫囵吞下,又端起汤碗“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赵复在一旁冷眼瞧着,并不催促。待他风卷残云般扫尽盘盏,才令喽啰开了牢门:“请吧,田大王。”
田虎抹了把油嘴,跟着赵复走出石牢。山风兜头一吹,他才惊觉抱犊山竟换了天地:山道上喽啰们正忙乱收拾家当箱笼,随同上山的家眷也在打点行装。几个顽童见了赵复,老远便脆生生喊:“寨主哥哥!寨主哥哥!”
“嘿!你倒好手段!”田虎忍不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酸溜溜道,“抱犊山偌大基业,这般轻易便叫你夺了去?那唐斌也是个没囊气的,就恁地服了你?”
“田大王,”赵复脚步不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只觑见俺的拳头,却不识俺的心肠。孟子有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抱犊山兄弟肯归顺梁山,非是惧俺武艺,乃是服俺仁义。唐斌等好汉投诚,是因俺恤贫惜苦的仁心;喽啰们归心,是俺待他们宽厚,更善待他家小,不伤无辜。山上孩儿唤俺一声‘哥哥’,便是明证。
“赵寨主是读书人,俺田虎粗胚,不懂这些大道理!”田虎梗着脖子嚷,“俺能有今日,全凭一双拳头打出来!谁不服,打到他服!”
“那田大王且说,”赵复忽地停步,笑吟吟瞧着田虎,“此番你兵败如山倒,手下还有几人真心追随?你靠拳头打服的人,骨子里未必服你!他们只是怕你!若撞见拳头更硬、手段更狠的,你说,他们是怕你,还是怕那更狠的?”
田虎撇撇嘴,嘟囔道:“似你这等人物,怕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
“这便是孟子话里的真章了。”赵复正色道,“仗着气力假借仁义号令四方,可称霸一方,然称霸必倚仗国势强盛;凭着本心德行施行仁义,则天下归心,无需依仗强力。一个人武艺再高,气力终有尽时,一颗仁心却能无穷无尽。这便是抱犊山兄弟,宁可背井离乡,也要投奔梁山的根由!”
田虎心头如被针刺,兀自嘴硬:“哼!说得轻巧!仁义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赵复不答,只一抬手,指着前方聚义厅的门槛:“到了,田大王,里面细说。”
田虎被噎得一滞,只得闭口。进了聚义厅,赵复请他坐了主位旁的交椅,又命人沏上热茶。田虎捧着滚烫的茶碗,指尖回暖,肚里那点怨气不觉消了几分,只拿眼警惕地瞪着赵复:“有甚鸟正事?不是说要拿俺换粮草军械么?”
“粮草军械自然要换。”赵复在他对面坐下,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然则俺不想做那一锤子买卖。田大王在河北地界根深蒂固,不如做个长久的勾当。”
“勾当?”田虎眉头拧成了疙瘩,“你拿甚鸟货与俺做买卖?”
赵复拍了拍手,两名亲卫抬进一个陶瓮,放在桌上。赵复揭开瓮盖,但见里面雪也似白、玉也似润的盐粒,颗颗晶莹,映得满厅生辉。田虎眼珠子猛地凸出,失声叫道:“上等精盐?!”
这乱世之中,盐路多被官府并几家大豪强把持,寻常百姓吃的尽是掺沙拌土的粗盐。这等雪白细腻的上品精盐,便是他田虎一年也难得享用几回,麾下军士更是休想——盐乃活命根本,缺了盐,兵卒连弓弦都拉不满!
“田大王是明白人。”赵复盖上瓮盖,“俺手里有盐,成色一等一的好。这便是俺要与你做的长久买卖。”
田虎喉头又“咕咚”一声,没再吭气。他在河北绿林称王称霸,唯独这盐路是个死穴。劫掠官府所得有限,私盐路子又窄,更难得这等上品。
“你想换甚?”田虎声音沉了下来,他不信赵复会平白送他好处。
“简单。”赵复竖起一根手指,“其一,用战马换。一匹战马,换八十斤盐。若是口外良驹,换一百斤!其二,用军械铠甲换。一副铁叶甲,换五斤盐;一口镔铁好刀,换三斤;弓箭按成色论价。若有富余粮草,便照市价折算。”
田虎“腾”地跳起来:“直娘贼!一匹马换八十斤盐?你不如去抢!”他麾下战马金贵,铁甲更是军士保命的依仗,赵复这价码,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要掏他心肝!
“俺若要抢,便不消在此与你费这口舌了。”赵复语气纹丝不动,指尖依旧轻叩桌面,“田大王,休要瞒俺。你暗通辽人,贩马牟利,江湖上早非秘闻。辽马价贱,俺是按咱大宋地界的马价与你折算,你大有赚头!”
田虎一听,顿时哑了火,肚里暗骂:定是哪个没把门的龟孙走漏了风声!这勾当竟传得尽人皆知了!
“赵寨主的手段,俺田虎服了!话既挑明,俺也实言相告,路子是有一条,可与那些辽狗打交道也非易事!那些蛮子贪起来,比汴梁城的狗官还黑!再让些利吧!”
“田大王,”赵复面色微沉,“馋这上等精盐的,可不止你一家。梁山泊路子广得很,念着多个朋友多条路,才与你做这勾当。田大王若再打马虎眼,这买卖,不做也罢!”说罢起身便要走。
田虎一见,慌忙扯住他衣袖嚷道:“做!做!这买卖,俺做了!”
其实他一见这雪盐,心窍早被油蒙了!辽国本就缺盐,若有这等上品精盐开路,日后与辽国的勾当,岂非金山银山滚滚而来?
赵复瞧着田虎眼中掩不住的喜色,心知这厮是得了天大的便宜还要卖乖。奈何梁山如今缺马缺得眼红,他又不是神仙,能凭空变出马来?大宋地界本就少马,纵是劫掠豪强、攻打州府,所得也多是驽马劣驹,不堪战阵。眼下也只能借田虎之手,从辽人那里淘换良驹了。
“还有一事。”赵复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这买卖做成之后,须严令尔等手下,再不许劫掠良善百姓!你与官府如何厮杀,俺管不着!但若再敢伤及无辜百姓,这买卖立时作罢!”
田虎一愣,只得应道:“绿林道上谁人不知水泊梁山‘替天行道’,待百姓比亲爹娘还亲?俺应下便是!有了这雪花盐的财路,谁还稀罕去抢那些穷酸破落户?”
“如此最好。”赵复目光如电,直刺田虎,“这抱犊山,俺留一哨人马驻扎,权作你我交易之所。你要保俺的人周全!每次交割完毕,须遣得力人手护送他们至京东路地界。若有半分差池——”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俺能擒你一次,便能擒你第二次!”
田虎迎着赵复的目光,那眼神里没半分玩笑,只有刺骨的寒意。他心里暗骂:这厮方才满口仁义道德,怎地对俺老田恁般狠辣!
“都依赵寨主!都依赵寨主!”
赵复瞧着田虎那副已然被盐利熏得神魂颠倒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摇头。与此等唯利是图的小人做买卖,反倒省心。只要他不蠢到家,就该明白这盐马互换,实是两利之举。眼下河北诸事已了,只等田虎的物资陆续运到,便可班师回梁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