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溪村晁盖庄园内,晁盖正在自家庄院后堂来回走动,心中似那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思量间,忽闻庄客来报:“庄主,学究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但见吴用脚步匆匆,径入院门。这吴学究今日穿着一领旧青布直裰,头戴方巾,虽是读书人打扮,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寻常书生没有的精明干练。他未及寒暄,便高声问道:“保正,何事如此急忙找我?”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原来晁盖先前差了个心腹庄客,火急火燎地去请吴用,只道有要紧事相商。
晁盖见吴用到来,如同暗夜中见了明灯,赶忙起身相迎。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书信,那信纸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软。晁盖将信递与吴用,开口道:“学究,且看此信。是宋押司方才使人星夜送来的。”言语之间,眉头紧锁,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吴用接过书信,展开细看。这信不是别个,正是郓城县押司宋江亲笔所书。信中言道,如今青州大军压境,梁山泊胜负难料,他与朱仝、雷横两位都头,身处公门,身不由己,担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故想请托晁盖,能否凭借往日情面,设法与梁山泊中那位声名鹊起的赵复义士牵上线络,预先留个转圜的余地,万一事有不谐,也好保全性命家小。信中之辞,可谓恳切,却也透着一股惶惶不安之气。
吴用看罢,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将那信纸在手中轻轻一捻,仿佛要捻去什么不洁之物一般。他抬眼看向晁盖,见晁盖一脸期盼之色,便开口道:“保正,非是小可多言。宋押司、朱都头、雷都头,这三位也算是郓城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此危难之际,不思同心协力,共商守城退敌之策,为满城百姓谋个安宁,反倒先为自身安危谋划起来。这等行径,传将出去,只怕有损江湖上好汉的担当二字。” 吴用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锤,敲在晁盖心坎上。
晁盖听了,那张紫棠面皮上不禁泛起一阵郝然。想当初,梁山泊初显峥嵘之时,确是他晁盖暗中告知宋江几人,说梁山势大,不可轻易招惹。可谁能料到,如今真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青州大军前来征讨,本是堂堂正正的对决,宋江三人身为官府中人,即便心中惧怕,也该硬着头皮顶上才是。如今未战先怯,只顾安排自家退路,这般作为,实在与他晁盖平日所敬重的“好汉”二字相去甚远,心中不免也觉得有些脸上无光。他晁天王平生最重义气,这等临事畏缩、只顾自身的行径,着实让他心中如塞了一团乱麻,五味杂陈。
吴用是何等样人,见晁盖面色阴晴不定,便知自己方才言语直率,刺中了他重情重义的性子。吴用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保正义薄云天,这是他的好处,却也是他的软处。如今这世道,过于重情,只怕日后要在这‘义’字上吃大亏。”当下放缓了语气,温言道:“保正莫怪小可直言。我深知保正为人仗义,与宋江他们相交多年,不忍见其身处险境。只是如今局势纷乱,犹如一盘棋局,你我须得分清主次,看清利害,方能保全自身,进而图谋大事。”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保正请想,若是咱们应了宋江这请求,替他牵线搭桥,联系那梁山的赵复。此事做得隐秘便罢,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梁山那边知晓咱们与官府中的押司、都头暗通款曲,他们会作何想?定然疑心咱们脚踏两条船,首鼠两端。到那时,莫说咱们先前积累的那点江湖名声要扫地以尽,恐怕连带着整个东溪村,都要被卷入这场泼天的纷争之中,再无宁日。这岂非是引火烧身?”
晁盖沉吟不语,目光投向院中那棵老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吴用又道:“再说那赵复,见他行事,素来谨慎周密,有如云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有他的章法,从不轻易掺和官府与绿林之间的明争暗斗。咱们与他交往不深,往往都是生意上的事,此刻贸然去联系,诉说宋江等人的私心,怕是只会自讨没趣。倘若言语一个不慎,触了他的忌讳,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岂非弄巧成拙?”
“眼下之势,”吴用将手一摆,指向郓城方向,“青州数万大军压境,旌旗蔽日,杀气腾空。梁山那边,想必也正秣马厉兵,全力备战。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咱们东溪村,地处郓城左近,恰在风暴边缘。此时最要紧的,是紧闭庄门,约束庄客,操练乡勇,守好咱们这一方水土,莫要让战火波及到村里的父老乡亲。这才是保正你身为东溪村之主的本分。至于宋押司他们的私事,依小可之见,还是让他们自己设法周全去吧。江湖路远,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吴用这番分析,引经据典,剖陈利害,说得是句句在理,滴水不漏。晁盖听罢,沉默半晌,胸膛起伏,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挣扎:“学究所言,句句金玉,洞若观火。是我一时情急,只顾念着旧日交情,险些糊涂了,将全庄上下置于险地。” 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只是……只是我晁盖与宋江,相识于微末,多年来肝胆相照;与那朱仝、雷横两位兄弟,也曾多次杯酒言欢,义气深重。如今他们惶惶如漏网之鱼,求到我门上,我若全然不管不顾,置之不理,此事日后在江湖上传扬开来,我晁盖岂非要落得个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骂名?这……这让我心中实在难安啊!” 说罢,又是一声重叹,显见内心极是矛盾。
吴用见晁盖虽然明白道理,但那股子江湖义气仍在心中翻腾,难以平息。心中暗忖:“保正这块心病,还需下剂猛药,方能根除。” 于是,捻了捻颔下几根稀疏的胡须,话锋一转,问道:“保正,既然你心中仍有疑虑,你我且将宋江之事暂放一旁。我来问你,依你之见,此番青州大军与梁山泊对决,孰胜孰败?”
晁盖见问及战局,精神稍振,思索片刻道:“那些青州兵将,久经沙场,听闻都是能征惯战之辈。那领兵的统制官霹雳火秦明,更是个性如烈火、万夫不当的狠角色。他麾下又有小李广花荣、镇三山黄信这等猛将相助。如此兵强马壮,气势汹汹而来,梁山虽占着地利,怕也是不好应付。依我看来,胜负或在五五之数。” 他这番判断,倒也合乎常理,乃是基于双方明面实力的考量。
吴用闻言,却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十分的笃定与三分神秘。轻轻摇头道:“不然,不然。保正只看到了青州兵马的表面威势,犹如只观江河之汹涌,未察其下之暗流。以小可拙见,此番较量,青州军必败无疑,而且恐是一场大败!”
晁盖一听,大感意外,顿时来了兴趣。深知这位吴学究,虽是个村塾先生,但胸中韬略却远非常人可及,每每有惊人之见。他连忙提起石桌上的粗陶茶壶,为吴用斟上一杯温茶,催促道:“哦?学究何出此言?快请坐下,细细说与我听。这梁山究竟有何等底气,竟让你如此笃定?”
吴用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用。目光悠远,仿佛已穿透院墙,看到了百里之外的战场。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保正,我料青州军败,原因有三。这其一,便是‘劳师远征’四字。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青州至郓州,路途不下数百里,大军开拔,人马众多,粮草辎重,拖累甚大。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等到了梁山脚下,士卒早已是疲惫不堪,锐气尽失。反观梁山好汉,他们以逸待劳,占据八百里水泊天险,熟悉当地每一处港汊山峦。官军远来,地理不熟,犹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尚未交战,先已失了地利。此为一败因。”
晁盖听得入神,不由点头称是。
吴用呷了一口茶,继续言道:“这其二,在于为将者之性情谋略。那霹雳火秦明,勇则勇矣,但性情暴躁,犹如其名,一点就着,缺乏沉稳与智谋。临阵对敌,往往只知仗着血气之勇,一味猛冲猛打,全不知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而梁山之上,如今有赵复这等深不可测的人物坐镇指挥。此人在梁山招贤纳士,整顿山寨,井井有条,可知其绝非池中之物。更兼山寨之中,尚有闻先生、萧先生等辈,皆是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之士。两军对垒,并非单凭勇力。只需略施小计,例如诱敌深入、设下埋伏、截其粮道,便可让秦明这等莽夫堕入彀中,有力无处使。试想,一头猛虎落入陷阱,纵有千钧之力,又能如何?此为二败因。”
“至于其三,”吴用放下茶盏,伸出三根手指,“在于双方士气人心之迥异。梁山好汉,多为各地被逼上山的豪杰之士,或因官司缠身,或因贪官迫害,个个身怀绝技,且同仇敌忾,深知此战关乎生死存亡,故而必能上下用命,舍生忘死。他们是为自家性命、前程而战,士气自然高昂。反观青州军马,虽看似势大,但其中多是寻常士卒,被官府征调而来,平日里欺压良善或许尚可,真到了刀枪见血、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又有几人肯真心实意为那远在青州的知府老爷卖命死战?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一旦战事不利,必然士气崩溃,四散逃命。此消彼长之下,青州军焉有不败之理?”
吴用这番分析,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将天时、地利、人和诸般因素剖析得明明白白。晁盖听罢,只觉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不禁拍案叫绝:“妙啊!学究真乃神机妙算,不愧为智多星!听你这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如此说来,梁山确是胜算极大。”
然而,晁盖转念一想,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问道:“既然学究断定青州兵此番定然大败,那郓城县乃至整个郓州府该怎么办?岂不正应了宋江信中所言?梁山一旦击溃青州军,声威必然大震,下一步,这近在咫尺、防备空虚的郓州城,岂不是如同赵复囊中之物,唾手可得?若梁山真个来取郓州,宋江、朱仝、雷横他们,身为官府中人,定然首当其冲啊!”
吴用见晁盖又绕回到宋江之事上,知道不把话彻底说透,终究难以打消他的念头。他神色一正,肃容道:“保正所虑,正是关键所在。也正因如此,我才坚决反对保正此刻去蹚这趟浑水。试想,那赵复若真有攻取郓州之心,以他的手段和魄力,必然早有周详谋划,志在必得。在他眼中,整个郓州府的格局都要改变,宋江、朱仝、雷横三人的去留安危,不过是棋局中的一两枚小小棋子而已,他们的那点微末关系和人脉,恐怕根本不值一提。”
他站起身,在院中踱了两步,继续道:“咱们此刻若贸然介入,以私人情谊为宋江等人说项,非但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反倒可能引起赵复的警觉和猜忌。他会如何想?他会认为咱们东溪村与郓州官府关系匪浅,暗中有勾结,甚至可能怀疑咱们是官府的探子或内应。这岂不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平白惹上天大的麻烦,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吴用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晁盖:“保正再想,梁山若大破青州军,其时气势如虹,锐不可当。若要乘胜攻取郓州,必定是以雷霆万钧之势,速战速决。宋江他们即便通过咱们,提前联系上赵复,又能凭什么筹码让赵复在攻城略地之际,对他们三人网开一面?是凭他们官职低微?还是凭他们未曾与梁山为敌?这岂不是痴人说梦,自欺欺人乎?”
“所以,”吴用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如今最明智之举,便是紧守门户,静观其变。犹如那蛰龙潜渊,待时而动。待梁山与青州分出胜负,局势明朗之后,再根据情形,权衡利弊,做出决断不迟。若是届时宋江他们果真遭了难,性命危在旦夕,凭咱们往日的交情,暗中给予一些银钱盘缠,助他们远走高飞,这等接济尚可为之。但若要咱们为了他们,去求那意图吞并郓州的赵复,那便是将整个东溪村的安危、你我的身家性命,乃至全村老小的福祉,都做了他们三人的赌注筹码。此等轻重不分之事,万万不可为也!”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可谓是情理俱尽,利害分明。晁盖虽重情义,但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他深知吴用所言,句句都是为了东溪村和他晁盖着想。
晁盖沉默良久,脸上的挣扎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决断。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道:“学究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险些因小失大。江湖风波恶,独善其身已是不易,岂能再轻易涉险?罢了,罢了!此事便依学究所言,咱们只做壁上观,静候事态发展便是。宋江兄弟……唉,但愿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吧。”
说罢,晁盖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宋江那封书信,走到院中石桌旁。他划亮一根火折子,橘黄色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他将信纸凑近火苗,那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随即燃起明火,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字迹。火光映照着晁盖复杂的面容,那其中有决绝,有不忍,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吴用站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信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庭院上空的微风里。烧掉这封信,意味着晁盖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斩断了与宋江此事的最直接关联。
待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吴用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保正,前番我与你商议的那件大事,不知你可曾考虑周详了?” 见晁盖抬眼望来,便继续道:“如今正是雪中送炭的绝佳时机。梁山此番与青州大军决战,无论胜败,必然消耗大量粮草军械。咱们东溪村虽不比那些世家大族殷实,但这些年来,仰仗保正经营有方,庄上积攒的粮食,倒也能凑出个可观的数目。若在此时,咱们携此厚礼,前往投奔那赵复,无异于旱苗得雨,他必定深感我等诚意。此正所谓天时、地利俱备,只欠保正你的人和,欠你一个决断。”
晁盖望着石桌上那一小堆灰烬,目光深沉,依旧沉默不语,仿佛陷入了更深的思虑之中。吴用在一旁见状,心中暗自摇头,忖道:“保正啊晁保正,你为人仗义,光明磊落,这是你的长处,足以吸引天下豪杰。可成大事者,有时便需有那破釜沉舟、当机立断的魄力。似你这般瞻前顾后,重情而寡断,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之中,只怕日后祸事皆由此而生。此番投靠梁山,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再迟疑,待梁山根基稳固,我等再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难获重用了。可惜,可惜矣!”
然而这番话,吴用也只是在心中思量,并未再出口催促。似此等关乎身家性命和未来道路的重大抉择,终究需要晁盖自己彻底想通。他所能做的,便是在一旁审时度势,剖析利害,等待那最终水到渠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