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如蒙大赦。
“回……回陛下,奴婢愚钝。窃以为,此‘胡’,或指……北疆胡人。”
“胡人。”
嬴政重复了一遍。
那些逐水草而居的蛮夷,茹毛饮血的畜生。
大秦立国之后,北疆时有胡人袭扰,他们伪装成流寇、牧民,趁着灾年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嬴政早就动过北征的心思,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边患。
可朝堂之上,那些个文臣们,一个个站出来,说什么帝国初定,百废待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动刀兵。
休养生息?
嬴政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嬴政的帝国,需要看一群蛮夷的脸色来决定要不要休养?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那块石头,来得正好。
既然是上天的“预言”,那他北征胡人,便是顺应天意。
他倒要看看,这一次,还有谁敢反对。
“你以为呢?”
嬴政没有再问赵高,而是对着大殿的阴影处,问了一句。
阴影里,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人负剑而立,身形挺拔如松,整个人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剑。
“杀星陨落,是为警兆。”
白衣人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白起将军一生为大秦而战,坑杀百万,煞气冲天。他虽身死,但其遗留的杀伐之气,感应天机,化为陨星示警,是留给大秦最后的守护。”
“亡秦者胡,当为真。”
嬴政听完,没有反驳。
这个说法,他信。
白起那家伙,就算死了,也不安生,还要给他找点事做。
“如此说来,朕倒是要谢谢他了。”
嬴政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负手而立。
“传朕旨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冲了进来,神情慌张。
“陛下!影密卫统领章邯,自渔杨郡八百里加急归来,有要事禀报!”
章邯身披玄甲,带着一路风尘,踏入咸阳宫。
他甲胄上的金属叶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声响,在这座巨大的殿宇里回荡。
嬴政端坐于高台王座之上,整个人像是融入了殿宇的阴影。
“章邯。”
帝王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朕让你去厚葬白起,前后不过数日,缘何归来?”
按照路程,他此刻应该刚到渔杨郡。
“陛下。”
章邯单膝跪地,头颅低垂。
“奴婢,已至白起将军埋骨之处。”
嬴政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停下了敲击。
章邯继续道:“将军之墓,在渔杨郡北,一处无名山坡上。”
“背靠青山,面朝北疆万里草场。”
“没有墓碑,没有仪仗,只有一个……小土包。”
嬴政没有说话。
章邯能感觉到那无声的压力,他稳了稳心神,接着说。
“墓前,有一青年为将军守灵。”
“据当地驻军所言,那青年是白起将军二十年前,从外面抱回来的。”
“名叫,白怀月。”
二十年前。
白怀月。
嬴政的身躯猛地一僵。
那一年,白起被削去武安君之位,远赴北疆。
那一年,阿房死了。
那一年,他和阿房唯一的孩子,那个被阴阳家断言为“天罚之体”的婴孩,也被“处理”掉了。
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今年,也该是二十岁。
怀月。
阿房曾说,若是个男孩,便叫怀月,希望他能像天上的明月,皎洁无瑕。
一股尖锐的痛楚,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帝王坚硬的心防。
他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章邯察觉到了王座上那瞬间紊乱的气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这些陈年旧事,是陛下心头最大的禁忌。
“陛下,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他猛地将头叩在冰冷的地砖上,不敢有半分抬起。
大殿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嬴政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沙哑。
“不怪你。”
他挥了挥手。
“平身吧。”
嬴政重新靠回王座,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那个叫白怀月的青年,可有说什么。”
“回陛下,”章邯站起身,依旧弓着身子,“奴婢本想为白老将军修缮坟冢,立一块配得上他身份的墓碑。”
“但被那青年拒绝了。”
嬴政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鼻音。
“哦?”
章邯一五一十地复述道:“那青年说,‘吊唁可以,坟,不用修’。”
“他还说,‘我亲手挖的坑,就是天下最好的坟。’”
“‘老爷子生前不讲究这些,死后也不会嫌弃。’”
老爷子?
他竟敢称呼战无不胜的武安君为……老爷子?
嬴政愣住了。
随即,一道极轻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那张常年被冰霜覆盖的脸上,紧绷的嘴角竟然向上牵动了一下。
章邯整个人都看傻了。
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了?
自阿房夫人故去,他便再没见过陛下展露过一丝一毫的笑意。
今天,就因为一个边陲小子的一句话?
章邯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个叫白怀月的少年,那张和年轻时陛下有七分相似的脸,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犟劲……
就在这时,章邯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下,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陛下!奴婢还有军情急报!”
嬴政脸上的那一丝暖意瞬间消散,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冷酷的帝王。
“说。”
“北疆胡人,伪装成流寇,大举南下!渔杨郡周边已有数十村镇被屠!”
章邯从怀中掏出那块染血的胡人军牌,高高举起。
“这不是小股劫掠,这是胡人的正规军!白起将军前脚刚去,他们后脚就摸了过来,其心可诛!”
亡秦者,胡。
嬴政的脑海里,炸开陨石上的那五个血色大字。
天降预言,与边境军情,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好。
好一个胡人。
好一个天意!
一股狂暴的杀气自帝王身上轰然爆发,整个麒麟殿的温度都骤降到了冰点。
那白衣人影无声无息地退回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高更是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砖上,连抖都不敢抖一下。
嬴政缓缓站起身,俯瞰着脚下的咸阳城。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响彻大殿。
“一个时辰后,麒麟殿召开紧急朝会。”
“咸阳城内,自三公九卿至百石小吏,所有官吏,必须到场!”
“胆敢迟到者。”
“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