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赵家二管家就带着几个沉甸甸的礼盒出现在府衙门口。
尚易正在查看刚送来的田亩图,听到通报,头也不抬地说:“让他进来。”
二管家是个油滑精瘦的中年人,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躬身行礼:“小人赵安,奉家主之命,特来拜见大人。”
尚易这才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何事?”
二管家示意随从将礼盒放在桌上,谄笑道:“家主听说大人初来碎叶,怕府衙简陋,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尚易没有看那些礼盒,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案上摊开的一份卷宗边缘——那是刚刚汇总的,关于赵家近年在商路上巧立名目收取的各种“保金”、“引路费”的记录。
二管家见尚易不说话,继续道:“家主还说,碎叶偏远贫瘠,治理不易。赵家世代居此,愿为大人分忧……”
“赵家的心意,本官领了。”尚易终于开口,声音不冷不热,“不过这些东西,”他扫了一眼礼盒,“带回去。”
二管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人,这只是……”
“告诉赵老爷,”尚易拿起那份卷宗,轻轻放下,“碎叶商路,自有朝廷法度。守法经营,碎叶自有他立足之地。若执迷不悟,”他的眼神陡然锐利,“本官案头,不缺这一份证词。”
二管家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尚易一个手势止住。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最终,他只能灰溜溜地带着礼盒退了出去。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碎叶城。
安赤听到时正在集市上帮父亲卖布,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飞奔去找谢华。
谢华正在自家院子里劈柴,听到安赤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手中的斧头停在了半空。
“他真的这么说了?”谢华问道,声音有些异样。
“千真万确!”安赤兴奋地说,“赵家的管家脸都绿了!朴之,这次来的城主不一样,他可能要动真格的!”
谢华放下斧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赵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又怎样?”安赤不以为然,“新城主可是京城来的大官,赵家再横,还能跟朝廷对抗?”
谢华没有回答。
他比安赤更了解京城的权力游戏,赵家能在碎叶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肯定有自己的依仗。
“朴之,你不高兴吗?”安赤敏锐地察觉到谢华的情绪,“有人敢对抗赵家,这是好事啊!”
谢华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会引发更大的冲突。”
安赤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走,我们去和畅楼看看,听说新城主每天傍晚都会去那里巡视全城。”
谢华本想拒绝,但某种说不清的冲动让他点了点头。
他换了件干净的长衫,跟着安赤出了门。
和畅楼前比往常热闹,不少百姓聚在那里,窃窃私语着新城主的种种传闻。
谢华站在人群边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往前挤。他抬头看向楼顶——尚易果然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挺拔。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华觉得尚易的目光似乎扫过了人群,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了一棵老槐树后面。
“怎么了?”安赤疑惑地问。
“没什么,”谢华摇头,“突然想起家里炉子还没熄,我得回去看看。”
不等安赤回应,谢华已经转身离开。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转过两条街后,他才放慢脚步,靠在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六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足够麻木。
但看到尚易的那一刻,那些被刻意埋葬的记忆又翻涌上来——京城的繁华,太学院的辩论,还有那个雨夜……
谢华摇摇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不管尚易为什么来碎叶,他都必须保持距离。
过去的谢华已经死了,死在六年前那个雨夜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在碎叶苟且偷生的普通人。
然而,命运似乎另有安排。当谢华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即将到家时,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他的院门前,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尚易。
谢华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撞断肋骨。
尚易站在他简陋的院门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谢华脚下。
有那么一瞬间,谢华考虑过转身就跑。
但理智告诉他,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
尚易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近距离看,他的面容比谢华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刀,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谢华。
“朴之,别来无恙。”尚易开口,声音低沉平静,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们有很多事需要谈。”
谢华沉默了片刻,最终侧身让开了门口。
尚易迈步进入这个简陋的小院,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柴火、晾晒的衣物和那个半满的酒坛,最后停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谢华关上门,没有招呼尚易坐下,只是靠在门板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你想谈什么?”
尚易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谈你为什么会在碎叶,谈六年前发生了什么,谈……”他停顿了一下,“谈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以为很明显,”谢华冷笑,“得罪了权贵,被发配边疆。碎叶确实是个‘好’去处。”
尚易摇摇头:“。”
“自愿?”谢华挑眉,“谁会自愿来这种地方?”
“我。”尚易直视谢华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尚易苦笑了一下:“一个西域商人口中得知,碎叶城有个叫的人,长得像京城来的公子。”
谢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六年的逃亡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孤独和警惕,尚易的出现像是一束光照进黑暗,却刺得他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