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的广播冰冷地切割着空气，一遍遍重复着开往北京的车次信息，像最后的倒计时。清绾捏着身份证和车票，指尖微微发凉。武朝阳站在她身侧，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小小的行李箱拉杆上，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侧脸线条在熙攘人流中显得格外冷峻沉默。
“就送到这儿吧。”清绾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嘴角却有点僵。
武朝阳“嗯”了一声，目光从滚动的大屏幕移回她脸上，深邃的眼底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搭在箱杆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点。他帮她将行李箱放上安检传送带，看着她的背包也滑进去，然后便停在了那条无形的界限外。
清绾拿起东西，回头看他。他站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匆匆人流中像一座沉静的孤岛，目光沉沉地锁着她。离别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我……走啦。”
他又低低地“嗯”了一声，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朝检票口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清绾咬住下唇，用力点点头，毅然转身汇入人流。每一步都像踩在潮湿的沙地里，沉重又黏滞。她不敢回头，怕看到他会忍不住，怕自己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溃不成军。
直到通过闸机，走到相对空旷的站台候车区，她才敢停下，转身望去。
安检口外，已经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心里猛地一空，像是骤然失重，冰冷的失落感迅速漫上来，裹挟了四肢百骸。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模糊的人影车流，鼻子控制不住地发酸。
找到对应的检票口，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坐下，窗外是交错延展的铁轨，像没有尽头的离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努力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起来。是武朝阳发来的腾讯会议邀请。
她愣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赶紧点击接受。
屏幕亮起，连接成功。画面有些晃动，镜头对着的是车站外广场的地面和他快速移动的鞋尖，背景音是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的车流声。
“进去了？”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气息稍显急促。
“嗯，”清绾对着麦克风小声应道，看着屏幕上晃动的、属于他视角的画面，那颗空落落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拽住，稳了一点，“在b12这边等车。”
屏幕那端的画面停止了晃动，似乎是他停下了脚步。镜头被他调整着，缓缓抬起，最终定格在车站宏伟的建筑外墙上，对准了b12检票口大致所在的方位。
“b12……”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应该就这块。我大概能看到你那边屋顶的钢结构。”
清绾抬头看了看头顶复杂的钢架穹顶，再看向屏幕里那片她根本无法分辨具体位置的屋顶，心里那点酸涩忽然被一种又甜又涩的情绪取代。“看到屋顶有什么用……”她忍不住小声嘟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没用。”他回答得很快，很干脆，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坦然，“但离你近点。”
简单直接的几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瞬间冲散了那冰冷的失落。异地分别的痛苦依旧真切，但此刻，通过这小小的屏幕和持续连接的音频，仿佛有了一座无形的桥。
她不再说话，他也沉默着。会议里很安静，只有他那端隐约的城市背景噪音和她这边车站广播模糊的回响。他们就这样，一个在站内，一个在站外，隔着一堵墙和数公里，共享着一段沉默而陪伴的时光。
检票的广播终于响起。
“要上车了。”清绾说，声音里浸满了不舍。
“嗯。”他应道，“路上小心，东西看好。”
“知道啦。”
她拖着行李箱排队，刷票，上车，找到靠窗的座位安顿好。手机一直举着，屏幕里始终是那片她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她方位的屋顶和天空。
列车缓缓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
屏幕那端的画面也开始移动起来，像是他转身离开了。
“车开了。”她看着窗外加速掠过的城市景象，轻声说。
“嗯。”他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他那边似乎是在打车开门的细微声响，“陪你到出站。”
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腾讯会议的窗口就一直亮着。画面时而是北京街头的霓虹（他似乎在车上），时而是车内晃动的顶棚，时而又变成某个安静路边的路灯（他下车步行）。他很少说话，只是让镜头开着，让她知道他就在另一端，陪着。
清绾有时看风景，有时看屏幕里他那边变幻的“第一视角”，有时就戴着耳机听他那端的各种环境音——风声、引擎声、脚步声、甚至是他和司机简短的对话。这种无声又具体的陪伴，像一道温暖的屏障，将离愁别绪稍稍隔开。
直到耳机里传来钥匙开门、关门落锁的熟悉声音，画面稳定下来，对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天花板——是他宿舍的床铺上方。
“我回宿舍了。”他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些，背景也安静下来。
“我也快到了。”清绾看着窗外北京的灯火。
他又“嗯”了一声，没再多言。但会议连接依旧顽强地保持着。
清绾出站，换乘地铁，挤在晚高峰拥挤的车厢里，手机屏幕里是他宿舍那片静止的天花板，耳机里能听到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偶尔有纸张翻动的细碎声响。他一直没挂，沉默地，固执地，陪着她一路。
直到她走出地铁站，站在自家小区门口，夜晚的空气带着熟悉的凉意。
“我到家啦。”她说，心里充满了暖融的酸胀感。
“好。”他的声音立刻传来，“上去吧。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短暂的沉默在电流中蔓延，谁都没有先掐断那根线。
“挂了吧。”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声音低沉。
“好……晚安。”
“晚安。”
屏幕终于暗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异地后的第一程，在他的“云端无声护送”下，安然度过。
……
第二天清晨，武朝阳依旧在固定的生物钟作用下醒来。宿舍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室友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出门前，习惯性地点亮手机屏幕。
没有那个熟悉的早安太阳表情包，也没有“到公司啦”的报备消息。
他指尖在屏幕边缘停顿了两秒，神色如常地将手机揣回口袋，拎起书包快步出门。上午是连续的硬核专业课，他坐在教室中排，专注地听着讲，指尖飞快地记录着板书和要点，逻辑清晰，思维缜密。
只是课间休息掏出手机时，屏幕依旧沉寂。那个平时会蹦出各种可爱表情和琐碎分享的对话框，安静得有些反常。他蹙了下眉，指尖划过屏幕，点开又退出，最终什么也没发，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上。
中午下课铃响，教室瞬间喧闹起来。他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在走廊窗边站定，第一时间拿出手机。
屏幕干净，依旧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点开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昨天夜里那句“晚安”。一种细微的不安像墨滴入清水，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他指尖敲击屏幕：「到了吗？」
没有回应。
等待的五分钟像被拉长。走廊的人渐渐稀少。他又发了一条：「在忙？」
依旧石沉大海。
理智上，他知道她肯定早已出门，这个时间必然在公司。但为什么毫无音讯？以往即便再忙，她也会挤出一条消息报平安。
那种不安逐渐加剧，变成隐隐的焦灼。他不再犹豫，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
“嘟……嘟……嘟……”
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弦上，最终归于忙音。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攥紧。他立刻重拨过去。
依旧无人接听。
各种不好的猜测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早高峰的地铁出事？路上遇到意外？手机被偷？或是……突然生病了？她总爱逞强，是不是难受得没法看手机？
他站在渐渐空寂的走廊，窗外阳光明亮，却仿佛照不进他骤然阴沉下来的眼底。脸色依旧沉静，但握着手机的指节已然用力到泛白，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再次点开对话框，打字的速度快了几分，语气是罕见的急促和直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
「怎么不接电话？」
「看到消息立刻回我。」
「到没到公司？」
「出什么事了？」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回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那根紧绷的神经上加压。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加速的声音。他甚至开始飞快地思考她公司前台的电话是多少，或者要不要联系她在北京的朋友……
就在他眉头紧锁，眼底酝酿着风暴，几乎要立刻采取行动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是她的视频通话邀请！腾讯会议！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秒接。
屏幕瞬间亮起，映出她略显焦急却完好无损的脸庞，背景是她熟悉的工位隔断。
“喂？朝阳？”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像是匆匆跑回来的，“我刚开完会长会出来！手机一直静音没看到！对不起对不起！”
武朝阳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但脸色依旧沉凝，深邃的眼睛透过屏幕牢牢锁着她，声音因为之前的紧绷而显得格外低哑，甚至带了一丝压迫感：“为什么不接电话？”那质问里，裹着未能完全消散的后怕。
“静音了嘛，开会规定的，出来一忙就忘了调回来。”清绾连忙解释，脸上堆满了歉意，“一出来看到那么多未接和消息，吓死我了。对不起对不起！早上事情特别多，一进门就被老板抓去开项目会了，连口水都没喝，根本没来得及看手机跟你说到了……”
她看着屏幕里他依旧阴沉、眼神深不见底的脸，心里猛地一揪，意识到他可能不仅仅是担心，而是真的害怕了。她立刻放软了声音，带着十足的安抚和保证：“对不起嘛，真的让你担心了。我没事，你看，好好的！以后再忙也一定、一定先抽空跟你说一声到了，好不好？我发誓！”她甚至举起三根手指对着镜头。
看到她急切的解释和保证，武朝阳眼底那层冰冷的寒意和焦灼才缓缓褪去。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沉默带着重量，压得清绾心里七上八下。终于，他几不可查地吁出一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紧绷的肩线也微微放松下来。
“你吃饭了吗？”清绾赶紧转移话题，想驱散那点令人心慌的凝重。
“还没。”他说，目光依旧没离开屏幕，像是要再次确认她真的安然无恙，每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快去吃呀！”清绾催促道，语气里带着心疼，“你下午还有课呢，不吃饭怎么行。”
武朝阳却没动，他看着屏幕里的她，忽然问：“你吃的什么？”
清绾愣了一下，立刻会意，马上切换了手机摄像头，对着桌上还没拆封的外卖包装袋照了照：“喏，今天点的轻食沙拉，还有一杯拿铁。看着挺健康的吧？”摄像头晃过食物，又迅速切回她的脸。她努力笑得明媚：“很丰盛吧？你快去吃饭，然后赶紧睡一会儿，下午才有精神。”
武朝阳看着屏幕里她重新变得鲜活的笑脸，心里那点残余的惊悸才彻底被抚平。他顿了顿，忽然说：“好。不挂电话。”
“嗯？”清绾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想听着你声音睡觉。”他对着麦克风，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依赖。
清绾的心瞬间塌陷了一角，软得不可思议。他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需要，尤其是这样带着脆弱感的依恋。她仿佛能看到屏幕那端，他躺在宿舍窄窄的单人床上，闭着眼，耳机里传来她这边细微声响的样子，那画面让她心疼又柔软。
“好呀~”她立刻答应，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听你的。那你快躺好，闭眼睡觉。我就这样开着会，你可以听到我这边敲键盘或者喝咖啡的声音，就当是背景音了。”
屏幕那端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像是他躺下了，布料摩擦着麦克风。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嗯。”
清绾将手机小心地靠在电脑显示屏旁，调整好角度，确保不会滑落，也让摄像头不会拍到太多工作内容。然后，她戴好自己的耳机，压低声音，像哼唱摇篮曲般轻轻说：“快睡吧，我就在这儿呢。”
屏幕里，他似乎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通过麦克风传来，一下，又一下，清晰地落在她的耳机里，像温柔的潮汐。
清绾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安静的、似乎已经入睡的轮廓，心里充满了柔软而酸胀的情绪。她开始处理下午的工作，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放到最轻，喝咖啡的动作也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耳机那端难得的安眠。
窗外阳光正好，办公室里偶尔有同事低语或电话铃声。而她戴着耳机，守着屏幕里那个安静的睡颜，守着耳机里那令人安心的呼吸声，仿佛守护着一个无声的誓言。分离的焦虑和短暂失联带来的恐慌，在这一刻，都被这跨越空间的、通过电流连接的细微呼吸声悄然抚平。
她知道，另一端，他也一样。在彼此的呼吸声里，距离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