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乱葬岗的风是冷的。
离着还有半里地,就闻见股浓得化不开的腥气,混着腐烂的草木味,呛得人鼻腔发疼。
春阳照到这里竟像被吸走了暖意,地上的枯草都泛着灰白,根须缠在散乱的骨头上,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这地方的骨脉早就枯了。”苏晚展开脉图,指尖悬在图上乱葬岗的位置——那里的紫黑纹路已凝成团,金线绕着团边缘打转,却怎么也穿不进去,“月核重圆后,各地地脉都在回暖,唯独这儿……像被冻住了。”
孟铁衣握紧骨刃,刃身的玉光在阴风中微微发颤:“我上次来送清骨炭,路过这儿还好好的,怎么才半个月就成这样?”他用骨刃挑开路边丛半枯的蒿草,底下露出块碎裂的墓碑,碑上刻着“沈氏”二字,字迹已模糊,却让沈砚心口一紧。
“是沈家的老坟。”沈砚蹲下身,指尖抚过碑上的裂痕。苍梧郡沈氏是他的本家,当年祖母带着他离开老宅,就再没回过这里。
碑上的裂痕边缘光滑,不是风化所致,倒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啃噬过,“这裂痕和月骨花根须上的黑丝印子一样。”
苏晚凑过来,脉图往墓碑上一贴,图上的紫黑纹路突然剧烈跳动,竟顺着碑面往上爬,在“沈氏”二字上凝成个小小的漩涡。
她指尖泛起淡青的光,轻轻点在漩涡中心,突然“嘶”地抽回手——指尖沾着根极细的黑丝,正往皮肉里钻,被她迅速用骨针挑断。
“这黑丝能寄生。”苏晚把断成两截的黑丝放在掌心,用脉图压住,黑丝在图上扭动,渐渐显露出细小的齿痕,“不是虫,是‘骨蚀藤’的根须。”
骨蚀藤是蚀骨教培育的邪物,以骨息为食,当年在月葬渊见过它的幼苗,被月骨花的根须克制。
但眼前的黑丝比月葬渊的粗了数倍,齿痕也更锋利,显然是被某种力量催熟了。
“往前走。”沈砚站起身,月髓骨在体内隐隐作痛,不是反噬,是共鸣——越靠近乱葬岗中心,骨片就越烫,像揣着块烧红的玉,“它在催骨片里的圣师骨息。”
三人往岗上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踩下去能听见“咕嘟”声,像踩着泡在水里的腐骨。
孟铁衣用骨刃劈开路旁的荆棘,荆棘断裂时竟流出黑汁,滴在地上冒起白烟,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丝,正往土里钻。
“这玩意儿在织网。”孟铁衣皱眉,“把整个乱葬岗的骨脉都圈起来了,难怪地脉不通——它在把这儿当粮仓。”
走到岗顶时,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原本该是片平坦的空地,此刻却陷成个丈许宽的土坑,坑底黑糊糊的,像被泼了墨。
黑丝从坑底往上冒,缠在周围的老树上,树枝都被勒得变了形,树皮裂开,露出里面泛着青黑的木质,竟也长着骨纹。
“在那儿!”孟铁衣突然指向坑底。
坑底中央,竖着块半埋的石碑,正是沈氏宗祠的主碑。
碑上爬满了黑丝,像件破烂的黑袍,而碑顶蹲着个黑影,背对着他们,身形瘦小,像个孩童,正低头啃着什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沈砚握紧断月棱,蓝光顺着刃身往下淌,照亮坑底——那黑影啃的不是别的,是块嵌在碑上的月骨碎片,正是当年祖母说过的“沈家镇宅骨”,是半块圣师骨的残片。
“那是……”苏晚的声音发颤,脉图突然亮起金光,图上的紫黑纹路竟与黑影的轮廓重合,“是‘骨食童’!上古传说里以骨息为食的邪物,蚀骨教当年想炼却没成,怎么会在这儿?”
黑影似乎听见了声音,突然停下啃食,缓缓转过身。
那不是孩童,也不是人。它的身子是用无数细小的骨片拼的,关节处缠着黑丝,脑袋是颗裂开的颅骨,眼窝处燃着青绿色的火。
它手里还攥着半块月骨碎片,齿痕与骨片上的缺口完全吻合——补月那天从骨烬城窜出来的黑影,就是它。
“它在补自己的骨。”沈砚突然明白过来。骨食童的肋骨处缺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黑丝,而它啃过的月骨碎片上,正有淡金的骨息往它体内飘——它在用圣师骨的骨息修补自己的骨身,“它不是蚀骨教炼的,是……被圣师骨息养出来的。”
骨食童突然发出声尖啸,不是人声,是无数骨片摩擦的脆响。
它将手里的月骨碎片往嘴里一塞,猛地从碑上跃下,黑丝像瀑布似的从它体内涌出,往三人缠来。
“小心!”孟铁衣挥起骨刃劈过去,刃身砍在黑丝上,竟被缠住拖向坑底——黑丝里渗着骨蚀毒,刃身的玉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
苏晚迅速甩出七根骨针,针尾的月骨花根须在空中织成网,挡在黑丝前。
根须与黑丝相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淡青的烟,却没能完全拦住——有几根黑丝绕过网,往沈砚脚边钻来。
沈砚反手将断月棱插在地上,蓝光顺着地面往四周蔓延,形成个半丈宽的光罩。
黑丝撞在光罩上,像撞在烧红的铁板上,瞬间蜷成一团,化为灰烬。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骨片,骨片上的“接骨诀”纹路已亮得刺眼,与月髓骨的烫意呼应,竟在光罩边缘凝成行淡金的字:“骨蚀非恶,是脉淤之兆;童形非邪,是未愈之痕。”
“是圣师的字!”苏晚惊呼。她凑近光罩边缘,指尖抚过那些字,脉图突然浮起,与光罩上的纹路重合——图上的紫黑团里,竟透出个模糊的孩童虚影,正蹲在碑下哭,“这骨食童……是圣师当年没接好的骨灵!”
千年前圣师以身化骨补月时,曾用自身骨息滋养过天地骨脉,那些未能完全融合的骨息落在乱葬岗,与沈氏先祖的骨殖相融,慢慢凝成了骨灵。
后来蚀骨教教主偷学骨蚀术,用邪法惊扰了骨灵,才让它变成了以骨息为食的骨食童。
“它在找完整的骨息。”沈砚收回断月棱,光罩散去。骨食童还在嘶吼,黑丝却不再往前冲,只是围着光罩打转,眼窝的青火里竟透出丝委屈,“它不是要害人,是疼。”
孟铁衣正费力地扯回骨刃,听见这话愣了愣:“疼?这玩意儿啃了那么多月骨,还会疼?”
“你看它的肋骨。”苏晚指着骨食童的胸口,“那里缺的不是普通的骨片,是‘心骨’——圣师当年补月时,心骨碎了半块,没能完全化入地脉,这骨灵正好缺了这一块,所以才要啃食月骨碎片,想补全自己。”
骨食童似乎听懂了,突然停下嘶吼,黑丝慢慢缩回体内。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抬头看向沈砚手里的骨片,眼窝的青火颤了颤,竟往后退了退,像是怕被伤害。
“把骨片给它。”沈砚突然说。
苏晚拉住他:“不行!这骨片里有圣师的‘续’字诀,给了它,我们怎么通骨脉?”
“续字诀的意思,不是补骨,是续魂。”沈砚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向骨食童。
月髓骨在体内暖烘烘的,没有丝毫危险的预兆,“圣师当年没说完的,是让我们接好这未愈的骨灵。”
骨食童警惕地看着他靠近,黑丝又冒出来几根,却没攻击。
沈砚蹲下身,将骨片递过去——骨片上的“接骨诀”纹路突然飞出,像条金线,往骨食童胸口的缺口钻去。
“咚。”
一声轻响,像骨节归位。骨食童的胸口突然亮起淡金的光,缺口处慢慢长出新的骨片,与周围的骨片完美契合。
它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抬头看向沈砚,眼窝的青火渐渐变成暖黄,像两簇小小的心灯。
“它……认你了。”苏晚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脉图上的紫黑纹路正在消退,金线重新变得流畅,往乱葬岗四周蔓延,“骨脉通了!”
孟铁衣凑过来,戳了戳骨食童的胳膊,骨片冰凉,却不再扎手:“这就完事了?它不会再啃骨脉了吧?”
骨食童摇了摇头,突然转身往坑底的石碑跑去。它用黑丝轻轻拂去碑上的尘土,露出碑后的一个小土洞——洞里藏着个小小的木盒,盒上刻着沈氏的族徽。
沈砚打开木盒,里面竟是半块月牙形的骨片,泛着玉色的光,与他手里的骨片正好能拼在一起。
拼合的瞬间,两道金光同时亮起,在半空凝成行字:“月碎有痕,骨裂有续;心骨归位,天地方宁。”
“是圣师的另一半心骨!”苏晚的声音带着激动,“当年圣师心骨碎成两块,一块化入地脉,一块被沈氏先祖藏在了这里,难怪骨灵要守着这石碑!”
骨食童用黑丝卷起拼合的心骨,轻轻放在沈砚手里。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骨片一片片往下掉,落在地上,竟长出了月骨花——淡青的花瓣,玉色的根须,很快铺满了乱葬岗的土坑。
风过岗顶,腥气散了,枯草里钻出嫩绿的芽。
脉图上的暖黄光团彻底覆盖了乱葬岗的位置,金线顺着地脉往远处延伸,一直连到苍梧郡的中心。
“它化了。”孟铁衣看着满地的月骨花,挠了挠头,“倒是个好东西,没白疼一场。”
沈砚握紧手里的完整心骨,月髓骨的暖意在四肢百骸里流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他看向苏晚,她正蹲在月骨花丛里,指尖拂过花瓣,眼里映着光,像落了片星辰。
“回去吧。”苏晚抬头对他笑,“药铺后院的月骨花该换土了,用这儿的土,肯定长得旺。”
三人往回走时,沈砚回头望了眼乱葬岗。满地的月骨花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
远处的苍梧郡炊烟袅袅,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暖融融的。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心骨,骨片上的纹路与他的骨纹渐渐重合,像个未完的承诺。
风里传来细微的骨鸣,不是裂响,是新生的轻颤,一声,又一声,顺着地脉,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一次,是天地在说:
接好了,都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