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卫指挥杨晔裹紧身上半旧的直身,像一头受惊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穿行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他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脚步声都让他惊悸回头。终于,他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前,有节奏地轻叩了三下门环。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姐夫董玙警惕的脸露了出来,一见是他,连忙将他拉了进去,迅速闩上门。
“你怎么还敢来京城?!”董玙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责备与恐慌,“福建那边追捕你的海捕文书怕是已经到了刑部!”
杨晔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是逃亡多日的疲惫与惊惶:“姐夫,我没路了……他们诬我侵吞军饷,克扣士卒粮秣,要拿我问斩!我是逃出来的,只有京城,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董玙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官职低微,看着妻弟这般狼狈,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他跺脚道:“你糊涂啊!京城是天子脚下,厂卫耳目众多,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我想找找门路,看能否向通政司或是都察院递份辩冤的状子……”杨晔的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董玙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将妻弟拒之门外:“先进来躲几天,再从长计议吧。千万不可出门!”
他们并不知道,一只无形的耳朵,已经悄然贴近。
西厂衙门,夜虽深,却依旧灯火通明。韦瑛刚刚升任锦衣卫百户,穿着崭新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志得意满。他如今权势熏天,手下自然也多了许多主动投靠、或是被安排来的眼线。其中一个叫王三的,原是京城地面的青皮,最是擅长打探消息,此刻正躬身站在韦瑛面前,唾沫横飞地禀报着。
“百户大人,小的盯那董玙有些日子了。他这几日行为鬼祟,采买的菜蔬米粮都比往日多了一倍,而且专挑夜深人静时,从他家后门悄悄运进去。昨夜三更,小的亲眼看见一个陌生汉子,身形矫健,面带风尘,溜进了他家,再没出来过!”
韦瑛眯着眼,手指敲着刀柄:“可看清那人样貌?”
“天色太暗,看不真切,但看那身形步态,不像是寻常百姓,倒像是个……军伍之人。”王三讨好地说道。
“军伍之人……鬼鬼祟祟投奔兵部主事……”韦瑛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他新官上任,正愁没有像样的功劳来稳固位置,向汪直展示自己的能力。覃力朋案是汪直亲自部署,他不过是执行者。若是能独自办下一桩大案……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滋生、膨胀。他不需要知道那人是谁,犯了什么事。他只需要一个“可疑”的借口,一个能让他抓人、拷问,然后罗织罪名,攀扯出“同党”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韦瑛的本事!
他猛地站起身:“备马!去西厂!我要面见提督!”
西厂值房内,汪直正在批阅各地密报,听韦瑛兴奋地禀报完,他抬起眼,目光锐利:“你是说,董玙家藏匿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军汉?”
“千真万确,提督!”韦瑛语气亢奋,“如今边患未靖,倭寇频扰,难保没有奸细混入京城,图谋不轨!董玙身为兵部主事,知法犯法,窝藏可疑之人,其心可诛!属下请命,立刻查抄董家,擒拿疑犯!”
汪直沉默了片刻。他自然看得出韦瑛急于立功的心思,也明白这其中可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西厂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隐患,都要掐灭在萌芽状态。而且,他也需要韦瑛这样的恶犬去撕咬,去制造恐惧。
“去吧。”汪直淡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许可,“做得干净利落些。记住,西厂拿人,不需要确凿证据,‘形迹可疑’四个字,就够了。”
“属下明白!”韦瑛精神大振,眼中凶光毕露。
董家小院,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杨晔如同困兽,在狭小的客房内来回踱步。董玙则坐立不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不行,晔哥儿,你得走!立刻走!”董玙猛地站起身,“我右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
杨晔苦笑:“走?姐夫,京城九门都有官兵把守,海捕文书只怕早已传遍,我能走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开门!巡城兵马司查夜!”一个粗豪的声音吼道。
董玙脸色瞬间惨白,杨晔则猛地闪到门后,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来了……他们来了……”董玙声音颤抖。
“别慌!”杨晔强自镇定,“或许是例行查夜。你去应付,我躲起来。”
董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院中,强作镇定地问道:“各位军爷,何事深夜敲门?”
“少废话!开门!有贼人逃入这条胡同,我等要入户搜查!”门外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
董玙无奈,只得颤抖着手拉开门闩。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番役汹涌而入,根本不是巡城兵马司的装扮,而是清一色的西厂服色!为首一人,正是身着飞鱼服,一脸狞笑的韦瑛!
“搜!给老子仔细地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韦瑛厉声下令。
番役们立刻分散开来,踹开房门,翻箱倒柜。董玙被两个番役死死按住,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出来。
躲在客房床下的杨晔,听着外面翻江倒海的动静,心知无法幸免。他猛地从床下窜出,想要从后窗逃走。然而,后窗早已被埋伏的番役守住,几把明晃晃的腰刀对准了他。
“还想跑?”韦瑛大踏步走进客房,看着被番役扭押住的杨晔,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虽衣着普通,但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军旅之气,心中更是笃定这是条“大鱼”。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杨晔挣扎着喊道。
“凭什么?”韦瑛走到他面前,用手里的马鞭抬起杨晔的下巴,冷笑道,“就凭你形迹可疑,藏匿官员府邸!就凭我西厂怀疑你是通倭的奸细!带走!”
“西厂?!”杨晔和一旁的董玙闻言,如遭雷击,面无人色。落入西厂之手,几乎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西厂刑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霉味,火把的光影在墙壁上跳动,映照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轮廓。
杨晔被剥去外衣,绑在刑架上,冰冷的铁链锁住他的手腕脚踝。他看着周围那些散发着幽冷寒光的器具,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禁心底发寒。
韦瑛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喝着热茶,仿佛在欣赏什么美景。“说吧,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京城找董玙,意欲何为?在福建犯了什么事,要逃到京城来?”
杨晔咬着牙:“在下杨晔,乃世袭建宁卫指挥使!是被奸人诬陷,不得已上京辩冤!并非通倭奸细!”
“建宁卫指挥?”韦瑛眼中精光一闪,更是兴奋。一个在逃的卫所指挥使,这功劳可比寻常罪犯大得多!“辩冤?我看你是想找你姐夫,勾结朝臣,图谋不轨吧!说!你在福建还侵吞了多少军饷?除了董玙,在京城还有哪些同党?”
“你血口喷人!”杨晔怒目而视,“我杨晔行事,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士卒!绝无此事!”
“嗬,嘴还挺硬。”韦瑛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一样刑具。那是一件造型古怪的木制刑具,由多根硬木条并列组成,形似一把巨大的梳子,木条之间缝隙狭窄,边缘粗糙,上面沾染着深褐色的、无法清洗干净的血污。
“认得这个吗?”韦瑛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愉悦,“这叫‘琶’,弹琵琶的琶。可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把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好好‘弹’出来。”
他一挥手:“给他尝尝鲜!”
几名膀大腰圆的番役上前,将杨晔的上衣彻底撕开,露出精壮的胸膛。两人将他死死按在刑架上,另一人拿起那沉重的“琶”,将木条缝隙对准杨晔的肋骨,然后,猛地用力来回拉拽!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刺破了刑房的死寂!那粗糙坚硬的木条如同铁刷子,在杨晔的肋骨上来回刮擦、碾压!皮肉瞬间被磨烂,鲜血迸溅,紧接着是骨头与硬木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他的骨架上弹奏着一曲血腥的死亡乐章!
杨晔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韦瑛凑近他,欣赏着他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慢悠悠地问道:“现在,想起来了吗?军饷,侵吞了多少?同党,还有谁?”
杨晔眼前发黑,意识模糊,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没……没有……冤……枉……”
“继续!”韦瑛冷喝。
“琶”再次被拉起,又一次狠狠地刮过那片已经血肉模糊、甚至隐约露出白骨的胸膛!
“啊——!杀了我!杀了我吧!”杨晔终于承受不住,发出绝望的嘶吼。在这非人的酷刑面前,什么冤屈,什么坚持,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脆弱。他只想速死,结束这无边的痛苦。
韦瑛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再硬的骨头,在这“琶刑”之下,也撑不了多久。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份关于“建宁卫指挥杨晔侵吞军饷、勾结京官、图谋不轨”的供状,以及由此攀扯出的一长串“同党”名单,即将在他的手中诞生。这将是他献给汪直,也是献给皇帝的一份厚礼。
刑房内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如同地狱传来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