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北角的内府库永远弥漫着一股陈米与旧绸缎混杂的气味。毛贵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紫檀木算盘后面,眯着眼睛核对这个月的采买单子。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总能从密密麻麻的数字里,找出可以动手脚的地方。
“王公公那边要的西湖龙井,报价是三两银子一斤...”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呈上清单。
毛贵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改成五两。反正王公公又不自己掏腰包。”
这就是毛贵的生财之道。他在内府库当了十五年差,从一个小小的库使爬到如今采买管事的位置,靠的就是这套雁过拔毛的本事。
“毛公公,宫外张记绸缎庄的老板求见。”一个小太监在门外通报。
毛贵嘴角一扯:“让他进来。”
张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进门就堆起满脸的笑:“毛公公,这是这个月的孝敬。”他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毛贵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头:“说吧,什么事?”
“听说宫里要采买一批苏州宋锦,您看...”
“报价可以给你提高三成,”毛贵慢条斯理地说,“但我要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成?”张老板面露难色。
“怎么?不愿意?”毛贵冷笑,“那我去找李记。”
“愿意!愿意!”张老板连忙应下。
送走张老板,毛贵吩咐手下:“去告诉尚衣监,就说苏州宋锦最近涨价了,得比预算多要三成银子。”
这就是毛贵的另一项生意——与宫外商人勾结,虚报价格,从中抽成。十五年下来,他在京城置办了三处宅子,乡下买了二百亩良田。
但这还不够。毛贵最近发现了一项更来钱的营生——放债。
宫里有成千上万的太监,大多数月俸微薄。遇到家里有事,或者想打点升迁,难免手头拮据。毛贵看准这个机会,开始向小太监们放债。
“刘公公,听说你娘病了?”毛贵叫住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太监。
“是啊,毛公公。家里来信说要五两银子抓药,可我这才月初...”
毛贵和蔼地笑着:“我这儿可以先借你,利息嘛...就按市面上的来。”
所谓“市面上”的利息,其实是毛贵自己定的高利贷。借五两银子,下个月就得还六两。若还不上,利滚利,不出半年就能翻一番。
这天下午,毛贵正在库房里清点新到的景德镇瓷器,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毛公公,不好了!王振王公公来找您,脸色很不好看!”
毛贵心里咯噔一下。王振现在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虽然职位不算最高,但谁都知道他是范宏范公公眼前的红人。这样的人,他可得罪不起。
他赶紧整理衣冠,迎了出去。只见王振站在院中,面色确实不太好看。
“王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毛贵躬身行礼。
王振勉强笑了笑:“毛公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王公公请讲。”
王振看了看四周。毛贵会意,连忙将他请进内室,屏退左右。
“实不相瞒,”王振压低声音,“我急需一笔银子。”
毛贵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王公公说笑了,您这样的身份,还会缺银子?”
王振叹了口气:“正是因为这个身份...范公公下个月寿辰,我想送份像样的寿礼。可你也知道,司礼监那点俸禄...”
毛贵明白了。范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想往上爬,自然要好好打点。这份寿礼,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
“王公公需要多少?”
“五百两。”王振说,“下个月一定还你。”
毛贵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但借给王振这样的人,风险虽大,回报可能更高。他早就看出王振不是池中之物,将来必有大出息。
“王公公开口,这个忙我一定要帮。”毛贵笑道,“不过五百两不是小数目,我得去钱庄取。这样,明日这个时候,您再来一趟。”
王振松了口气:“多谢毛公公。利息就按...”
“哎,”毛贵摆手,“谈什么利息!王公公看得起我,是我的荣幸。这钱您先用着,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还不迟。”
王振愣住了。他原以为毛贵会趁机要个高利息,没想到这么痛快。
“这怎么好意思...”
“王公公不必客气。”毛贵凑近些,压低声音,“其实我早就想结交王公公这样的朋友。您在司礼监,我在内府库,将来或许有互相帮衬的地方。”
王振深深看了毛贵一眼,明白这是对方在投资自己。他点点头:“毛公公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送走王振,毛贵立即吩咐手下:“去,把我存在永昌钱庄的那五百两取出来。”
小太监不解:“公公,真借给他?不要利息?”
毛贵眯着眼笑了:“这才是最贵的利息。”
第二天,王振准时到来。毛贵早已备好银子,用一个普通的布袋装着。
“这里是五百两,王公公点点。”
王振看也不看就收下了:“毛公公爽快。这份情,王某记在心里。”
“王公公客气了。”毛贵状似无意地问,“听说范公公喜欢字画?”
王振点头:“尤其喜欢宋徽宗的瘦金体。”
“巧了,”毛贵拍手,“我认识一个古董商人,前些天刚收到一幅宋徽宗的《腊梅双禽图》,绝对是真迹。王公公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牵个线。”
王振眼中闪过惊喜之色:“那再好不过!不知要多少银子?”
“那商人开价八百两,不过若是王公公要,我可以压到六百两。”
王振面露难色:“六百两...加上之前的五百两...”
毛贵善解人意地说:“这样,那六百两我也先垫上。王公公什么时候宽裕了,一并还我就是。”
这等于又借出去六百两。连旁边的小太监都倒吸一口凉气。
王振深深看了毛贵一眼:“毛公公如此仗义,王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王公公言重了。”毛贵笑道,“能帮上您的忙,是我的荣幸。”
送走王振后,小太监终于忍不住问:“公公,这一下就借出去一千一百两,万一...”
“万一什么?”毛贵悠悠地品着茶,“你看王公公是那种会赖账的人吗?”
“可是...”
“记住,”毛贵放下茶杯,“在这深宫里,银子固然重要,但人脉更重要。王振这样的人,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现在这一千多两,将来可能换回一万两,十万两。”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毛贵的心情却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一千一百两,几乎是他大半的积蓄。这次投资,要么血本无归,要么一本万利。
一个月后,王振果然升官了。范宏寿辰上,那幅《腊梅双禽图》深得范公公喜爱。没过多久,王振就被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太监,虽然排名最末,但已经可以参与批红掌印了。
升迁后的王振没有忘记毛贵。这天,他特意请毛贵到自己在司礼监的值房。
“毛公公,这是之前的一千一百两。”王振推过一个木匣,“另外,这是二百两利息,不成敬意。”
毛贵连忙摆手:“王公公这就见外了。我说过不要利息的。”
“亲兄弟明算账。”王执意将银子推过去,“而且,我还有件事想请毛公公帮忙。”
“王公公请讲。”
“司礼监每月都要采买大量的笔墨纸砚,我想把这差事交给毛公公来办。”
毛贵心中狂喜。司礼监的采买,那可是油水最厚的差事之一!但他面上仍保持平静:“这...合适吗?这向来是内府库直接负责的。”
王振微微一笑:“我说合适就合适。范公公已经点头了。”
毛贵立即明白了。这是王振在回报他。而且,通过控制司礼监的采买,王振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毛贵躬身,“王公公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从司礼监出来,毛贵只觉得脚步轻快。这一千多两的投资,回报远超预期。更重要的是,他搭上了王振这条线,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回到内府库,他立即召来几个心腹:“从下个月起,司礼监的采买由我们负责。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账目要做漂亮,东西要买最好,价格...”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以适当提高一些。”
手下们都心领神会。
当晚,毛贵在自己的宅子里设宴庆祝。他请来了几个要好的太监,还有几个经常合作的商人。
“毛公公真是慧眼识人啊!”一个商人奉承道,“早就看出王公公不是一般人。”
毛贵得意地抿了口酒:“在这深宫里混,光会捞钱是不够的,还得会看人。王振这样的人,将来必定权倾朝野。我们现在投靠他,将来才有好日子过。”
“可是...”一个太监犹豫道,“我听说王公公手段狠辣,跟他走得太近,会不会...”
毛贵冷笑:“在这宫里,哪个上位者不是心狠手辣?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他的人了。只要对他有用,他自然会护着我们。”
酒过三巡,毛贵有些醉了。他望着窗外京城的夜景,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样子。那时他只是一个乡下穷小子,为了活命才净身入宫。谁能想到,如今他也能在这京城里置办宅院,结交权贵?
“你们都记住,”他对在座的人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王公公的人了。他交代的事,要办得漂亮;他需要的东西,要准备周全。只要王公公飞黄腾达,我们就都能鸡犬升天!”
众人齐声应和。
而在司礼监的值房里,王振也在盘算着。毛贵这个人,贪是贪了点,但很懂规矩,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更重要的是,他够精明,知道把捞来的钱再投资到有用的人身上。
“这样的人,用得好了,就是一把利刃。”王振轻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