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文书房最里间的库房,终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防蛀草药混合的气味。王长随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榉木书案后,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叠叠按部门、品级分类的册籍。窗外已是深夜,唯有一盏孤灯将他的身影投在布满档案架的后墙上。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新装订册子的封面,那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乙字叁号·工部诸司官员考”。这不是官方的档案,而是他私密的记录,是他数年来心血的结晶。
起初,这只是为了自保而做的零散笔记,记下某些官员的过失或把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王振的权势日益熏灼,而投靠者亦如过江之鲫的形势下,王长随意识到,零散的信息已不足以应对需求。他需要一套体系,一个能清晰洞察朝堂脉络的“档案库”。
他轻轻翻开“乙字叁号”册子,里面不再是简单的劣迹罗列,而是分门别类的记录:
右侍郎,刘仁。
· 籍贯年甲: 北直隶保定府,永乐五年生。
· 出身迁转: 永乐二十二年举人,宣德二年进士。初授工部主事,累迁至郎中,正统元年擢右侍郎。
· 家眷亲族: 妻张氏,乃已故都御史张安之女。长子刘琛,荫授中书舍人;次子刘瑾,尚在国子监读书。妻弟张茂,现任保定府通判。
· 性情偏好: 性俭啬,尤好收藏古砚,尤喜歙砚。常于休沐日流连琉璃厂古玩铺。与左侍郎陈敏不睦,因去岁河工拨款一事屡有争执。
· 财计往来: 去岁冬,曾收受九江窑户王某“冰敬”银八百两,为其延缓劣质砖瓦追责。今岁春,其妻张氏寿辰,多名木材商人赠礼,价值约千两。
· 可着力处: 贪墨有迹,惧事发。其子刘琛在中书舍人任上平平,渴求晋升。可诱之以利,亦可挟之以把柄。
王长随的目光在“与左侍郎陈敏不睦”一行稍作停留,用朱笔在旁轻轻一点。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矛盾。他继续翻阅:
都水清吏司郎中,赵德明。
· 籍贯年甲: 浙江宁波府,永乐七年生。
· 出身迁转: 宣德五年进士,观政工部,授都水司主事,升郎中。
· 家眷亲族: 父母在乡,妻早逝,未续弦。独子赵衡,体弱多病,延医问药花费颇巨。
· 性情偏好: 为人谨慎,精通水利算学,不喜交际,唯嗜好金华酒。因独子病弱,常忧心忡忡,俸禄多用于求购名贵药材。
· 财计往来: 账目清晰,未见明显贪墨。然去岁为子求购一支老山参,曾向钱庄借贷二百两,至今未清。
· 可着力处: 其子病体为最大弱点。可荐名医,或助其清偿债务,施以恩惠,引为奥援。此人精通业务,掌控都水司,于工程有利。
看到这里,王长随微微点头。赵德明这类官员,清誉无亏,难以威逼,但亲情便是最好的突破口。他提笔在“可着力处”后又添上一行小字:“可令毛公公留意,寻访名医,或由‘善堂’出面,助其偿债。”
他又连续翻看了几页,记录了营缮司、虞衡司等几位关键官员的详细情况,包括他们的师承、同乡、姻亲关系,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和家宅不宁的琐事。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在王长随看来,都是可能影响一个人判断和立场的砝码。
其中,屯田清吏司主事孙海的记录尤为详细:
· ……与原籍一佃户之女有私情,育有一子,安置于京郊,常秘密往视。此事极为隐秘,其正妻与同僚皆不知情。
· 可着力处: 此隐秘外室与私生子乃其致命弱点。若需其效死力,可由此入手,不动声色间予以掌控。
王长随合上“乙字叁号”册子,小心地将其放回一个标注着“工部”的檀木匣中。这样的匣子,在靠墙的档案架上还有十几个,分别对应着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各个重要衙门,以及一些关键的地方督抚。每个匣子里,都装着类似“乙字叁号”这样的册子,记录着他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分析、整理出的信息。
这间库房,便是他的“档案库”,是他权力的源泉,也是他献给王振最有力的武器。
数日后,王振在司礼监值房内,接到了王长随呈上的一份薄薄的奏报。这不是正式的题本,而是一份私人呈文。
王振展开一看,标题是“关于工部数员可堪驱策之分析”。他微微挑眉,继续往下看。
文中并未罗列所有官员,而是精准地指出了三人:侍郎刘仁、都水司郎中赵德明、屯田司主事孙海。对每个人的分析,都简洁而切中要害。
关于刘仁,指出其“性贪而惧,与陈敏有隙,其子求进”,建议“可许其子优缺,令其感恩;亦可示之以罪证,令其慑服。彼与陈敏之争,或可利用,使工部侍郎之位,尽归我意。”
关于赵德明,分析其“精通业务,性廉而困于家累,其子病重为忧”,建议“若施以援手,解其燃眉之急,必能收其心,使其为我所用。都水司关系河工漕运,至关重要。”
关于孙海,则点明其“有隐秘之瑕”,仅此一句,再无多言,但其中蕴含的掌控力,不言而喻。
奏报的最后,王长随写道:“此三人,性各异,求不同,然皆有隙可乘。投其所好,或可引为臂助;扼其要害,则必令其听命。如何措置,伏惟公公钧裁。”
王振慢慢合上奏报,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敲击。他抬起眼,看着垂手恭立在下方的王长随。这个总是沉默寡言、几乎让人忽略其存在的文书太监,竟将人心洞察至此,将朝臣的弱点梳理得如此分明。
“刘仁贪婪,赵德明困窘,孙海有私……”王振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长随,你这份‘档案’,倒是比吏部的考功司还要精细几分。”
王长随躬身,语气一如既往的谦卑平静:“吏部记录明面之功过,奴才不过留意些旁枝末节,登不得大雅之堂。唯愿能对公公的大业,有些微末用处。”
“微末用处?”王振轻轻哼了一声,将那奏报放在案上,“你这份‘档案’,便是给了咱家一双透视人心的眼睛。很好。”他顿了顿,吩咐道,“刘仁那里,让毛贵去接触,看看他那个儿子,想要个什么位置。赵德明……寻个妥当的机会,让太医院的人去给他儿子瞧瞧病,银子,从咱家的账上出,做得干净些。至于孙海……”王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暂且不动,留待有用之时。”
“奴才明白。”王长随应道。
“你这‘档案库’,要继续经营,扩大范围。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还有京营的那些将领,都要留意。不仅要记他们的过错,更要摸清他们的诉求,他们背后站着谁,心里向着谁。”
“是,公公。奴才已在着手整理都察院与京营部分官员的卷册。”
王振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王长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他来时一样。
值房内重归寂静。王振再次拿起那份奏报,细细看着上面精准扼要的分析。有了王长随这双在暗处的眼睛,有了这份日益庞大的“档案”,他对朝臣的掌控,将不再依赖于简单的威吓或利诱,而是能够精准地找到每个人的弱点与需求,或拉拢,或打压,或操控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