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倾城那番关于“根”的微弱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无声扩散。谷仓内的绝望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重,却被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叶梦情抹去脸上的泪水,将林倾城冰冷的手小心放回干草上,又仔细掖了掖垫在他身下的外衫边缘。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泥腥、稻壳燃烧的焦香、草药苦涩和淡淡的血腥,冰冷而沉重,却让她眼底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散去。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圆心内众人,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刘大,带人把抢回来的稻穗分拣出来!沾了泥的,把外面那层烂壳剥掉!没沾泥的,小心把水甩干!”
“王胜男,看好火,别让它灭了,也别太大烟。”
“小凤,”她看向女儿,声音放柔了些,“你弄的那些草药,给受伤的人分分,看看能不能消肿。”
“周叔,”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老农身上,“您是侍弄庄稼的老把式,这湿谷子该怎么侍弄,才不容易烂,您给掌掌眼。”
一连串指令清晰而迅速,如同精准落下的棋子,瞬间激活了这潭死水。
“哎!”刘大第一个应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招呼身边几个还能动弹的汉子,“听见没?动起来!剥烂壳!甩水!”他率先扑向圆心中央那堆沾满泥污的稻穗,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不顾上面的泥水,用力甩动,浑浊的水珠四溅。
其他人也仿佛被注入了力气,纷纷行动起来。有人小心翼翼地翻动篝火,添加着干稻壳,控制着火候。小凤抹了抹眼睛,从怀里掏出那个被雨水浸透、糊成一团的油纸包,里面仅存的几颗药丸和药粉早已失效。她瘪瘪嘴,但看到妈妈投来的目光,立刻用力点点头,跑到球球身边,又仔细看了看它侧腹的伤口,见草药糊还算完好,才起身去查看其他被毒液溅伤的村民。
周福老汉被叶梦情点名,身体又是一震。他浑浊的眼睛从那堆被汉子们粗暴对待的湿稻穗上扫过,看着他们甩水时带起的泥点,剥壳时不小心扯下的谷粒,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那是农人对粮食近乎本能的疼惜。他佝偻的背脊又挺直了几分,拄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向那堆稻穗。
“轻…轻点甩!”老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急切,“甩狠了…谷粒…要掉!”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湿冷泥污,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把湿漉漉的稻穗,浑浊的眼睛凑近了仔细看谷粒的饱满程度和沾泥的情况。“沾了…黑泥的…不能留!那泥…邪性…会烂心!”他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剥开几颗被黑泥糊住的谷壳,露出里面依旧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米粒,“看…里面的…还能要…剥干净…晒干…”
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却无比专注地示范着。他那双被生活磨砺得如同枯树根般的手,此刻剥离着沾满邪性黑泥的谷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剥开的谷粒,在篝火微弱的光线下,如同蒙尘的珍珠,重新显露出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叶梦情也蹲到了稻堆旁。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把稻穗,学着周福老汉的样子,仔细检查,剥离沾满黑泥的谷壳。她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麻利起来,指尖翻飞,精准地剔除腐烂和污秽的部分,留下相对完好的谷粒。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和袖口,她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仿佛在剥离绝望本身,抢救着那一点点的希望。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沾满泥污的侧脸,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汗水混着未干的雨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剥开的谷粒上。
王胜男抱着依旧昏迷的小宝,坐在离篝火稍近些的地方。她用布巾沾着温水,持续润湿小宝干裂的嘴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叶梦情的动作。看着那利落而专注的姿态,看着那堆在众人努力下渐渐被清理出来、剥去污秽外壳、显露出更多微光的谷粒,再看看角落里林倾城昏睡中依旧紧锁却似乎安稳了些许的眉头,王胜男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球球趴在篝火旁,温暖让它舒服了一些,侧腹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小凤刚才给它糊药的地方,灰蓝色的眼睛半眯着,视线也落在叶梦情剥稻谷的手上,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安稳的呼噜声。
谷仓内不再死寂。剥壳的悉索声、甩水的哗啦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伤员偶尔压抑的呻吟,还有周福老汉断断续续、却不再绝望的指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韵律。
“这…这湿气…太重…”周福老汉剥了一会儿,眉头又皱了起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清理出来的、依旧湿漉漉堆在一起的谷粒,“堆久了…要发热…要捂坏…要长毛…”
叶梦情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看向谷仓漏雨的屋顶,看向外面依旧哗哗作响的黑雨。没有阳光,没有风,怎么晾干?
她的目光在谷仓内扫视,最终落在了那些被雨水浸透、堆在角落里的破麻袋和村民们脱下的湿透外衣上。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刘大,”她站起身,声音果断,“带几个人,把那些湿麻袋、破衣服,都给我拧干!拧得越干越好!铺开!”
“铺开?”刘大一愣。
“铺在地上!铺在干稻壳上!”叶梦情指着圆心内相对干燥的区域,“把清理好的谷粒,薄薄地摊在上面!底下有干稻壳隔着湿气,上面有布吸着水!火在旁边烘着!我们人工‘晾’干!”
人工晾干!众人眼睛都是一亮。这法子虽然笨拙,却是在这绝境中唯一可行的路!
“好主意!”刘大立刻招呼人动手。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把湿透的破麻袋、破衣服拧得像麻花,水哗啦啦流下来。然后他们将这些拧干的布料,一层层铺在厚实的干稻壳上,尽量铺平。
叶梦情和周福老汉小心翼翼地将清理好的谷粒,薄薄地、均匀地摊开在这些吸水的布料上。金中带银的谷粒铺开,在篝火的映照下,如同在泥泞中铺开了一片微缩的星河。
篝火的热力有限地辐射过来,湿谷粒上的水汽被身下的布料缓慢吸收,又被篝火的热量微微蒸腾。虽然缓慢,但这微弱的循环,确实在进行。
叶梦情蹲在铺开的谷粒旁,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指尖传来谷粒微凉而坚硬的触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布料吸收水分后的干燥暖意。她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的痕迹。
希望的火种,在泥泞与绝望的包裹中,在众人笨拙却执着的守护下,正一点点地,艰难地,被剥离污秽,被小心晾晒,顽强地存续着。
谷仓外,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