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嶙峋的怪石,带起呜咽般的声响。
莫秋独自立于这片死寂的石林之中。
赵无极那充满诱惑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语,依旧在耳边回响。
一个我,换他们一个完整的网络。
这笔买卖,很划算。
是的,从宗门利益的角度看,这无疑是最优解。
用一个无关紧要的暗子,换取拔除所有毒瘤的机会,让三一门从此高枕无忧。
可是……
规矩呢?
《山门总律》立在那里,难道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吗?
与邪魔外道做交易,放虎归山,这还是他所求的“道”吗?
他的手,在宽大的麻衣袖中,已攥得发白。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无法让他混乱的心绪有片刻的清明。
这是他下山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沉重的无力。
这道题,无解。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矛盾撕裂之时。
一个温和而又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在烦恼什么?”
莫秋浑身一僵。
这个声音……
他猛地转身。
只见竹林与石林的交界处,月光洒落的阴影里,一道身影静静地站着。
那人身穿最普通的青色道袍,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着,面容清癯,眼神温润。
仿佛他不是刚刚出现,而是从始至终,就一直站在那里,与这山、这月、这夜色融为一体。
正是本应在天柱峰顶闭死关的掌门。
李玄霄。
“师……师父?”
莫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完全没有感知到师父是何时出现的。
“您……您怎么出关了?”
李玄霄缓步走来,月光照亮了他温和的笑意。
“心乱了,关,自然就破了。”
他的目光落在莫秋紧握的拳头上,轻轻摇了摇头。
“为师让你下山,是让你看红尘,炼本心,不是让你学着把烦恼都攥在手里的。”
莫秋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掌心是几道深深的血痕。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
“弟子……弟子无能。”
他深吸一口气,将演武场的风波,魏通的煽动,以及刚刚与赵无极的对峙和交易,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向李玄霄禀报。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犹豫与挣扎。
在师父面前,任何隐瞒都显得可笑而又愚蠢。
说完,他便静静地垂首,等待着师父的评判,甚至是责罚。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轻笑。
“呵呵。”
李玄霄的笑声很轻,带着一丝了然。
“就为这点事?”
莫秋愕然抬头。
这点事?
这可是动摇宗门根基,足以让三一门分崩离析的大事!
李玄霄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为师知道门里有‘鬼’。”
一句平淡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莫秋的脑海中炸响。
“从他们进山门的第一天起,为师就知道。”
李玄霄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术字门的,全性的,甚至……朝堂上的那位王先生派来的,林林总总,一共一十七人。”
他伸出手,在空中随意地点了点,仿佛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只是棋盘上几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们想看什么,想偷什么,为师一清二楚。”
莫秋彻底呆住了。
他费尽心力,才勉强揪出一个赵无极。
而师父,却早已将所有暗桩的底细,甚至来历,都洞若观火。
“那……那您为什么……”
他想问,那您为什么放任不管?
李玄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水至清则无鱼。”
“一潭死水,养不出真龙。”
他转身,望向山下灯火点点的阐明山驻地。
“这三千外门弟子,是磨刀石。”
“这些藏在暗处的‘鬼’,同样也是磨刀石。”
“澄真性子沉稳,但过于拘泥规矩,失了变通。慕玄锐意进取,却又太过高傲,易折难韧。”
“你心性通透,可终究不染尘埃,不知人心险恶。”
“不让他们亲身经历些风雨,见识些鬼蜮伎俩,如何能真正成长,扛起这三一门的未来?”
李玄霄的声音悠远而又深邃。
“为师设下的局,他们既是棋子,也是考题。”
“可惜,你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没能交出让为师满意的答卷。”
他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莫秋身上,带着一丝欣慰。
“你,还不错。”
“至少,你看穿了表象,找到了症结,还懂得为难。”
“懂得为难,说明你心中那杆秤还在,没有被利益蒙蔽。”
莫秋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原来,一切都在师父的掌控之中。
他所面临的那个两难的抉择,从一开始,就是师父给他出的一道考题。
“弟子……明白了。”
莫秋深深一揖。
“那赵无极……”
李玄霄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既然你看穿了,这出戏,也该落幕了。”
他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没有惊天动地的炁息爆发。
没有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
莫秋只感觉到,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浩瀚如海的意志,以李玄霄为中心,如水银泻地般,瞬间扫过了整座三一门。
从天柱峰顶的静室,到阐明山下的每一间弟子房舍。
从正在苦修的内门弟子,到已经熟睡的外门杂役。
一切,都被这股意志轻轻拂过。
……
阐明山,御剑堂。
陆瑾正在闭目调息,他身旁,数柄光剑悬浮,嗡嗡作响。
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惊疑不定地望向天柱峰的方向。
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神念扫过。
那神念之强,远胜天师府的张之维!
“师父……出关了?”
……
外门弟子舍。
一个正在灯下奋笔疾书,记录门内见闻的青年,笔尖忽然一顿。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茫然。
片刻之后,他眼中的神采恢复,却拿起刚刚写满情报的纸,看了一眼,满脸困惑。
“我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他摇了摇头,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
……
伙房后院。
一个正在磨刀的厨子,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双目失神。
几息之后,他恢复如常,只是看着手里的屠刀,挠了挠头。
“奇怪,总感觉忘了点什么重要的事。”
……
类似的一幕,在三一门的各个角落,同时上演。
或在演武场,或在炼丹房,或在藏经阁。
一十七名来自不同势力,潜伏数年之久的暗子,在同一时刻,经历了短暂的失神。
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关于自己真实身份,关于自己任务的一切记忆,都已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被精心编织过的,全新的“记忆”与“指令”。
石林中。
李玄霄缓缓睁开双眼,眼神依旧温润平和。
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盹。
莫秋却看得心神剧震,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这就是师父的实力?
这就是三一门掌门的真正手段?
不费吹灰之力,于谈笑间,便将所有暗桩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已经不是“术”的范畴了。
这是“道”!
“杀他们,太简单,也太蠢了。”
李玄霄的声音将莫秋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杀了他们,只会引来更多,更警惕的‘鬼’。”
“如今,为师只是将他们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东西,稍微修剪了一下,又给他们种了些新的种子进去。”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从今往后,他们会更加‘忠心’地为三一门做事。”
“他们会把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机密’,源源不断地送回给他们的主子。”
“一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将计就计。
莫秋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图。
这比杀了他们,要高明百倍,也狠辣百倍!
从此,所有敌人的眼睛,都成了三一门的眼睛。
所有伸向三一门的黑手,都将在不知不觉中,被三一门牵着鼻子走。
“至于那个赵无极……”
李玄霄看向后山断崖的方向,淡淡道。
“让他去等吧。”
“一个弃子,不值得你再去费心了。”
说完,他拍了拍莫秋的肩膀。
“回去吧,你的《无相心法》,快要破境了。”
“记住,道心,不是一块无瑕的美玉,而是一把能在污泥浊水中,依旧能斩断一切虚妄的利剑。”
话音落下,李玄霄的身影,便如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再无踪迹。
只留下莫秋一人,立于风中。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几道血痕已经不再刺痛。
他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眼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也随风散去。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