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石墙似乎都浸染了德拉科·马尔福的怒火。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此刻安静得诡异，只有壁炉里绿焰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某个角落传来的、压抑着极度不爽的、用银勺大力刮擦瓷盘的噪音。
德拉科把自己深陷在墨绿丝绒沙发的最深处，背对着整个休息室，只留给众人一个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滚蛋”气息的铂金后脑勺。他面前的水晶茶几上，一盘由家养小精灵精心制作的、缀满覆盆子和金箔的奶油泡芙纹丝未动，旁边的红茶早已凉透。他正恶狠狠地用银勺戳着一个无辜的、被他从泡芙上剥离下来的草莓，把它想象成某个疤头的脑袋，又想象成某个不解风情的冰山的脸。
“啧啧，这怨气，快赶上桃金娘了。”布雷斯·扎比尼远远地窝在另一张扶手椅里，一边心疼地数着自己枕头底下失而复得（但明显少了几枚）的金加隆，一边用气声对旁边的潘西吐槽，“你说他至于吗？不就是波特跟阿尔文……呃，‘亲密接触’了一下？图书馆意外嘛！谁还没摔过跤？” 他刻意加重了“亲密接触”几个字。
潘西优雅地翻着最新一期的《女巫周刊》，头也不抬：“对你来说是意外，对德拉科来说，恐怕是‘领土’被侵犯。尤其是阿尔文居然没当场把波特冻成冰雕，还……”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脸红了？哦，梅林，虽然只有那么零点零一秒，但我敢用我所有的美容魔药发誓，我看见了！”
布雷斯倒抽一口冷气：“真的？阿尔文·莱斯特兰奇？脸……红？” 他像是听到了巨怪当选魔法部长的新闻。“完了完了，”他夸张地捂住心口，“德拉科这哪是生气，这分明是‘被偷家了’的恐慌加嫉妒！你看他那样，活像被抢了最心爱玩具的火龙幼崽，还是刚喷过火发现玩具没烧着反而更亮的那种！”
仿佛为了印证布雷斯的“喷火龙”理论，德拉科猛地将银勺摔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当啷”一声！整个休息室瞬间死寂。他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灰蓝色的眼睛扫视一圈，所过之处低年级生纷纷缩起脖子。
“看什么看？！”德拉科的声音像淬了冰，“作业都写完了？魔药论文能得‘o’了？还是说，”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假笑，“你们也想去图书馆‘意外’地扑进谁怀里找找灵感？！”
没人敢接话。德拉科冷哼一声，裹挟着一身低气压，像一阵黑色旋风般刮进了通往男生寝室的螺旋楼梯，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震得墙上的斯莱特林挂毯都晃了晃。
潘西和布雷斯交换了一个“看吧”的眼神。
***
阿尔文·莱斯特兰奇站在自己寝室门口时，敏锐地察觉到了门缝里溢出的、比地窖平均温度还要低十度的寒意。他推开门，室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黑湖深处透上来的、幽暗晃动的粼粼波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德拉科没有像往常一样霸占他的床或者椅子，而是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他脱掉了学院袍，只穿着熨帖的银灰色丝绸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游弋的巨大乌贼阴影，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绷和……孤寂。
阿尔文无声地走进来，黑檀木魔杖尖端亮起一团冰蓝色的、柔和却不刺眼的光球，悬浮在空中，驱散了部分黑暗。他走到自己那张异常整洁的书桌前，放下手里一个用墨绿色缎带仔细系好的、扁平的方形纸盒。盒子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看书或研究魔咒。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银灰色的目光落在德拉科僵硬的背影上。秘银支架在左臂袖管下发出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像在无声地探测着房间里弥漫的、名为“德拉科·马尔福的愤怒与委屈”的复杂情绪场。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黑湖的水波光影在墙壁上缓慢移动。
终于，德拉科像是无法忍受这沉默的煎熬，猛地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在休息室时的暴怒，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更深沉也更尖锐的东西，像碎冰在水下折射的冷光。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明显的抗拒，“图书馆的‘意外’处理完了？还是波特又摔倒了需要你去扶？”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小冰碴。
阿尔文没有立刻回答。他上前一步，距离的拉近让德拉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只进入防御状态的猫科动物。阿尔文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充满控诉和受伤的灰蓝色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愤怒的冰壳，看清底下翻腾的真实。
“德拉科。”阿尔文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却少了些冰棱的锋利，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缓？像是冰层下流动的深水。“布雷斯枕头下的金加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替你放回去了。少了两枚，一枚他输给了帕金森，另一枚，”他银灰色的视线扫过德拉科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大概在你口袋里，快被你捏变形了。”
德拉科像是被戳穿了什么，手指猛地松开，又迅速攥紧，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随即被更汹涌的怒气取代：“谁要你多管闲事！我的事不用你……”
“图书馆的事，是意外。”阿尔文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波特绊倒了，撞到我。仅此而已。” 他刻意忽略了那瞬间的贴近、失控的心跳和自己脸上那该死的、短暂的红晕。“你的反应，”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过度了。”
“‘仅此而已’？！”德拉科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到阿尔文身上，温热的呼吸带着青苹果糖的甜香（虽然此刻这甜香里充满了火药味）喷在阿尔文冰凉的颈侧。“阿尔文·莱斯特兰奇！你当我瞎吗？！你脸上那是什么？！那是‘仅此而已’会出现的表情吗？！还有他！波特！他那副样子！他看你的眼神……”德拉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般的尖锐痛楚，“……恶心得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你就任由他那样？！”
阿尔文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德拉科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剧烈起伏的胸膛。秘银支架的嗡鸣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细微地调整着，像是在分析对方情绪波动的峰值。他沉默了几秒，就在德拉科以为他又会用那该死的平静和沉默来对抗时，阿尔文忽然侧身，走向书桌。
他拿起那个散发着寒气的墨绿色方盒，转身，递到德拉科面前。
德拉科满腔的怒火和控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噎住了。他瞪着那个盒子，又瞪着阿尔文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更深的……委屈？就像一只龇牙咧嘴咆哮了半天，结果对方递过来一块肉骨头的小狗，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吼。
“……这什么？”德拉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消的怒气，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打开。”阿尔文言简意赅。
德拉科狐疑地接过盒子，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冻得他指尖一缩。他皱着眉，扯开那根精致的墨绿色缎带。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冽、混合着薄荷、柠檬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雪气息的甜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火药味，甚至让德拉科因为愤怒而燥热的头脑都感到一丝清凉。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六块切割完美的、近乎透明的浅蓝色方糕。它们像最纯净的冰川核心，内部仿佛有细小的冰晶在缓缓流转、沉淀。方糕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糖霜，勾勒出繁复的霜花图案，每一片花瓣都清晰可见。糖霜上，点缀着几颗晶莹剔透、如同红宝石般的醋栗浆果冻，以及一些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可食用银箔。
这根本不像食物，更像一件精雕细琢的冰晶艺术品。
德拉科愣住了。他认得这个。这是阿尔文假期在马尔福庄园的厨房里耗费了无数个日夜研究出来的东西，他称之为“凛冬之息”。材料极其苛刻，制作过程繁琐到令人发指，失败率极高。德拉科也只成功吃到过两次，每一次都惊为天人，那入口即化、冰凉清甜、仿佛能将灵魂都洗涤干净的独特口感让他念念不忘。
“这是……”德拉科的声音卡住了，他看着阿尔文，又看看盒子里的冰晶方糕，满腔的怒火像是被这极致的冰寒瞬间冻结、然后无声地碎裂了。只剩下一种酸酸涩涩、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暖流，不受控制地在心底蔓延开。
“实验品。”阿尔文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递过来一张羊皮纸。“魔力稳定剂的新载体，加入了微量宁神花和月长石粉末，理论上能平复非理性情绪波动。”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但银灰色的目光却落在德拉科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尝尝。反馈口感。”
德拉科看着阿尔文那张依旧波澜不惊的冰山脸，再看看手里这盒美得惊心动魄、显然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甜点，一股强烈的、名为“委屈”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瞬间盖过了愤怒。灰蓝色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阿尔文看见自己这副丢脸的样子。
“谁……谁要你的破实验品！”德拉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哽咽，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动作粗鲁，“我又不是你的小白鼠！还平复情绪……你才需要平复！你被波特扑的时候怎么不给自己灌一瓶？！”
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他的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小心翼翼地捏起了一块“凛冬之息”。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凉和细腻的触感。他赌气般地把整块方糕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咬某个人的肉。
然而，预想中的冰渣感并未出现。方糕入口的瞬间，外层薄脆的糖霜如同初雪般簌簌碎裂，内里冰凉细腻的膏体温柔地包裹住味蕾。清冽的薄荷柠檬草气息直冲鼻腔，带着黑湖深处般的纯净感，瞬间抚平了喉间的灼热和胸口的郁结。紧接着，一丝极其含蓄、却无比醇厚的奶香和甜味缓缓释放，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巧妙地中和了那份极致的冰寒。醋栗浆果冻在舌尖爆开微酸的汁液，如同点睛之笔，让整个味觉体验瞬间鲜活起来，最后是细碎银箔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矿物感余韵。
极致的冰凉，极致的温柔，极致的矛盾与和谐。
德拉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然后一点点软化、消失。他呆呆地站着，感受着那股奇特的清凉与温柔从口腔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连被怒火烧灼的灵魂都被温柔地浸泡、安抚。眼眶里那点强忍的水汽终于控制不住，凝结成大颗的泪珠，“啪嗒”一声，砸在了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背上。
阿尔文看着德拉科低头无声掉泪的样子，银灰色的瞳孔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也泛起了极其细微的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伸出没有秘银支架的右手，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德拉科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触碰很轻，很冷，像一片雪花落下。
德拉科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躲开。肩膀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奇异地和他嘴里化开的温柔甜点形成了呼应。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闷闷地从低垂的脑袋下发出来，充满了孩子气的委屈和控诉：
“……你……你以后离他远点……听到没有？那个疤头……他……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肯定没安好心……”
阿尔文放在德拉科肩膀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的冰凉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对方皮肤传递过来的、细微的温热。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是用指腹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在德拉科僵硬的肩胛骨上按了按，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冰霜痕迹。
“嗯。” 一个极其简单的音节，从阿尔文的喉咙里逸出，低沉而模糊，像冰层摩擦的轻响。
德拉科似乎对这个模糊的回应并不满意，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灰蓝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雨淋过的矢车菊，固执地盯着阿尔文：“你发誓！”
阿尔文看着他这副模样，银灰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他没有发誓，只是收回了放在德拉科肩上的手，转而拿起书桌上那个已经空了的墨绿色方盒。他指尖在盒盖内侧拂过，一层新的、更加精致繁复的霜花图案瞬间凝结成型。然后，他将这个变成了一件小型冰雕艺术品的盒子，轻轻塞进德拉科还沾着泪痕的手里。
“盒子，”阿尔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疏离，“收好。下次实验，需要容器反馈。”
德拉科低头看着手里这个冰凉剔透、美轮美奂的“实验容器”，又抬头看看阿尔文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仿佛柔和了那么一丝丝棱角的冰山脸。他撇了撇嘴，想说什么狠话，最终却只是紧紧攥住了那个冰冷的盒子，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胡乱地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瓮声瓮气地嘟囔：
“……难吃死了……下次……下次糖放多点……” 虽然抱怨着，但他另一只手却飞快地从盒子里（尽管阿尔文已经用魔法维持了低温）又捏起一块“凛冬之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腮帮子再次鼓了起来，这次的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阿尔文看着他像只护食的松鼠一样小口吃着甜点，银灰色的目光在他微红的眼眶和鼓起的腮帮子上停留了片刻。秘银支架的嗡鸣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其平稳舒缓，如同某种无声的背景音。他不再看德拉科，转身走向书桌，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北欧黑魔法符文溯源考》，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发出熟悉的沙沙声。
寝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窗外黑湖的幽光依旧晃动，壁炉的绿焰安静燃烧。德拉科抱着那个冰冷的、刻满霜花的盒子，站在窗边，嘴里是清冽温柔、直抵灵魂的甜。他偶尔偷瞄一眼书桌旁那个清冷专注的身影，心底那股被侵犯领地的恐慌和灼烧的怒火，早已被这无声的“凛冬之息”和那个落在肩上的冰冷触碰，悄然抚平、冰封。
只是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