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御花园内的菊花开得正好。太皇太后兴致颇高,便下懿旨,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下赏菊宴,邀宫中妃嫔格格一同赏玩,也算是为两位新入宫的格格正式引见。
这样的场合,圆姐自然在列。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缎绣玉兰蝴蝶纹衬衣,外罩石青色四合如意云纹坎肩,打扮得清雅不失身份,扶着春桃的手到澄瑞亭时,里面已是一片衣香鬓影。
太皇太后与太后尚未驾临,西六宫几位早已安坐亭中主位附近,低声谈笑。新入宫的佟佳仙蕊与钮祜禄东珠则站在稍外围一些的地方。佟佳仙蕊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打扮,不过是换了件鹅黄色的旗装,正与身旁一位宗室格格说着什么,眉眼生动。而钮祜禄东珠,则穿着一身浅碧色缠枝纹的旗袍,安静地垂首立在角落,仿佛要与那亭边的菊影融为一体。
圆姐的目光在东珠身上停留了一瞬,只见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指尖微微蜷着,一副怯生生不敢直视他人的模样。圆姐心下微哂,这副情态,倒是将“沉静怯懦”演了个十足。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与相熟的妃嫔颔首致意。
不多时,环佩叮当,太皇太后与太后驾到,众人忙起身行礼。太皇太后今日气色甚好,笑着让众人起身,目光在佟佳仙蕊和钮祜禄东珠身上扫过,温和地问了她们几句是否习惯宫中生活,二人皆恭敬回话,东珠的声音尤其细弱。
赏菊宴便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开始了。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香茗点心。亭内摆放着数十盆名品菊花,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妃嫔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品评,或是陪着太皇太后说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有些乏了,由苏麻喇姑扶着先去暖阁歇息,嘱咐大家自便。太后素来喜静,略坐了坐也回去了。
两位长辈一走,亭内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些。
马佳蓁蓁笑着提议:“光是赏花也有些无趣,不若咱们行个菊令如何?或是击鼓传花,接到花的便以菊为题,或吟诗一句,或说个典故,说不出的便罚酒一杯。”
这提议得了不少人附和。很快,小太监取来了花枝和小鼓。
几轮下来,花枝落在了佟佳仙蕊手中。她也不扭捏,站起身,略一思忖,便朗声道:“臣女不才,便借唐人元稹之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应个景吧。”声音清脆,落落大方。
“好!”蓁蓁带头赞道,“佟佳格格果然爽利。”
游戏继续。又一轮,那花枝不偏不倚,竟传到了低头尽量减少存在感的钮祜禄东珠手中。
鼓声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东珠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抖,那花枝差点掉落。她慌忙站起身,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眼神慌乱地四下看了看,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亭内安静了一瞬。
那拉塔纳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钮祜禄格格?可是还没想好?无妨,慢慢想便是。”
东珠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臣女愚钝,一时想不出……”
她这副窘迫怯懦的模样,与方才佟佳仙蕊的爽朗大方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位宗室格格已忍不住掩口轻笑,眼中流露出轻视之意。连马佳氏脸上也闪过一丝失望。
圆姐端着茶盏,冷眼旁观。她注意到,在东珠慌乱低头的那一刻,她交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并非全然是羞愧,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的什么。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之际,圆姐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地开口,打破了沉寂:“那拉姐姐莫要为难她了。东珠妹妹年纪小,初入宫闱,难免紧张。这吟诗作对本是雅事,若因此让妹妹难堪,反倒不美。不若让妹妹以茶代酒,自罚一杯,也算全了这菊令的规矩,如何?”
她这话既给了东珠台阶下,又全了钮祜禄家的颜面,显得大度得体。
马佳氏看了圆姐一眼,笑了笑:“李妹妹说的是。那就依李妹妹所言吧。”
东珠如蒙大赦,连忙端起面前的茶杯,因为手抖,茶水还溅出了几滴,她匆匆饮尽,低声道:“谢……谢李姐姐。”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游戏继续。但经此一事,众人对这位钮祜禄二格格的印象,似乎便定格在了“怯懦无才”上。
圆姐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东珠方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她此刻完美扮演的“受惊小白兔”形象,总让她觉得有一丝违和。若真是那般怯懦,在众人注视下怕是早已泪流满面,而不仅仅是脸红和声音发抖。她更像是在……刻意维持一种人设。
赏菊宴接近尾声时,宫女们奉上最后一道点心,是刚出笼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点心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众人可自取。
佟佳仙蕊正与一位格格说笑,转身时,宽大的袖摆不经意间拂过桌沿——
“哎呀!”一声低低的惊呼。
只见站在桌边的东珠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而她面前,正是那盘热气腾腾的栗粉糕!眼看她就要撞上桌子,那盘点心势必被打翻,滚烫的糕点和她身上的衣裳恐怕都要遭殃。
电光火石间,站在她斜后方的圆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东珠的手臂,用力将她向后带了回来!
东珠惊呼一声,跌入圆姐怀中,虽稳住了身形,但脚上的绣花鞋鞋尖还是蹭到了桌腿,沾染了些许灰尘。
“小心。”圆姐扶稳她,声音平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众人反应过来,东珠已被圆姐拉住。
佟佳仙蕊也转过身,看到这一幕,眉头微挑,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看向东珠:“钮祜禄格格没事吧?可是我这袖子不小心带到了你?”她语气坦然,带着关切。
东珠惊魂未定,靠在圆姐怀里,脸色煞白,眼圈都红了,连连摇头,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没……没事,不关佟姐姐的事,是……是臣女自己没站稳……”
她这副楚楚可怜、还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的模样,更是坐实了她胆小笨拙的印象。几位妃嫔看向她的眼神,怜悯中又带了些许轻视。
圆姐却能感觉到,在她扶住东珠的瞬间,东珠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而非全然放松的依赖。而且,她跌倒的方向和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圆姐松开手,退开一步,语气依旧温和:“妹妹没事就好,这石桌坚硬,若是磕碰了可不得了。”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东珠沾了灰的鞋尖,又看了看佟佳仙蕊那确实宽大的袖摆,心中疑窦丛生。
是佟佳仙蕊故意为之,要给东珠一个下马威?还是东珠自己……故意制造了这场意外?
赏菊宴最终在看似平和的气氛中散了。
回永和宫的路上,春桃低声禀报:“主子,奴婢方才瞧得真切,佟佳格格的袖摆确实挥得大了些,但……钮祜禄格格站的位置,似乎本可以避开的。”
圆姐望着宫道两旁在秋风中摇曳的菊影,轻轻“嗯”了一声。
“看来,咱们这位钮祜禄二格格,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语气平淡,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思,“告诉底下的人,对启祥宫那边,更要加倍留心。尤其是……她与佟佳格格之间的动向。”
“是。”
秋风拂过,带来菊花的冷香。圆姐知道,水已经开始浑了,而她,必须在这浑水中,看清每一条鱼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