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赏赐来得又快又重,如同夏日的骤雨,声势浩大地落入了永和宫。
宣旨太监嗓音尖亮,一字一句念出的不仅是荣宠,更是帝王对献图之功的切实回报。
追封圆姐已故的“父母”——那位她几乎毫无印象的三叔李刚阿泰和叔母郭络罗氏,给了他们身后哀荣。
名义上抚养她长大的瓜尔佳氏,得封三品淑人诰命,日后出入宫闱、参与命妇朝觐,都更名正言顺,地位迥然不同。
而最大的实惠,则落在了祥青与翁古身上。翁古从奉恩辅国公晋为奉恩镇国公,虽只一字之差,年俸却实实在在地涨了二百两,达到了七百两,对于日渐拮据的公府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更显破格的是,旨意特许李佳祥青可被称为“福晋”。这逾越常制的恩典,明白无误地向所有人宣告,永和宫李格格圣眷正浓。
永和宫正殿内,数个沉重的紫檀木箱子敞开,里面是真金白银。圆姐穿着素雅的月白缎绣玉兰旗装,由玛琭扶着,面色平静地跪听旨意,又恭敬地叩首谢恩:“臣妾叩谢皇上天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当她起身,目光扫过那些足以让任何宫妃心动的财富时,心头想的却是:这几大箱黄白之物,不知能否抵得上前线将士一周的粮草?念头一起,便再难按下。
当日下午,她便唤来春桃,将除了布匹首饰外的金银悉数整理封箱,托瓜尔佳氏带给祥青,以“李家女眷感念将士辛劳,略尽绵薄之力”的名义,全数捐往户部充作军饷。
瓜尔佳氏受托转交时,并未与祥青多言一句题外话。但祥青看着那沉甸甸的箱子,再联想到自家得到的滔天恩赏,心中早已明镜似的。
那件事,成了。侄女这一步,走得险,却也走得极妙。
二人之后书信往来,字句极尽客气规矩,祥青只端端正正写着[多谢娘娘慷慨捐赠,为国出力,臣妇等本分],只字不提那幅染血的舆图,更不提下一步该如何。彼此心照不宣,此刻的沉默与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眼瞧着圆姐即将出月子,按规矩,需得带着新生的格格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这日清晨,桑宁比谁都激动,早早起来就跑到西暖阁,献宝似的拿出自己亲手做的一双虎头鞋和一双绣着如意云纹的小袜子,针脚细密,配色活泼,一看就用了十足的心思。
“姐姐快看!我给昭昭做的!今日去见老祖宗,就穿这个可好?”桑宁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地求夸奖。
圆姐接过那小巧可爱的鞋袜,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和惊讶。桑宁是个跳脱性子,平日能安静坐上半炷香都难,如今竟能静下心来做出如此细致精巧的活计,可见对昭意是真心疼爱,用了十二分的心。
“我们宁儿真是长大了,”圆姐拉过她的手,轻轻抚过那上面可能被针扎过的小痕迹,语气感动又心疼,“这针线做得真好,昭昭有你这宁额娘疼她,是她的福气。”
桑宁被夸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却笑得更加开心。
姐妹二人仔细给昭意格格穿戴整齐,抱着孩子一同往慈宁宫去。
太皇太后见了粉雕玉琢、眼神灵动的小格格,果然笑得合不拢嘴,抱在怀里心肝肉似的逗弄了半天,赏赐更是如流水般下来。
若非清廷规制,玉碟需得十年一修订,她恨不得立刻就将这讨喜的小格格记到桑宁名下,彻底拴住钮祜禄家与皇家的纽带。
但这并不妨碍她出言试探。她逗着孩子,状似无意地对圆姐笑道:“安雨丫头,哀家瞧着这孩子机灵可人,眉眼间倒有几分桑宁丫头的活泼劲儿。平日可多让桑宁丫头照看些?”
圆姐心里明白,脸上仍温和地笑着回话:“回老祖宗话,自是有的。宁儿最爱陪着这孩子玩了,一刻都离不得呢。”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里有话地接着说:“如此也好,额娘同孩子,自是该多亲近些才好。”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圆姐岂会听不出她希望桑宁成为孩子“名正言顺”的额娘,却只装作懵懂,顺着字面意思接话:“太皇太后说的是,昭昭黏人得紧,同臣妾和宁儿都亲近得很呢。”
太皇太后见她避重就轻,还想再点明白些,却被一旁的桑宁囫囵接过话头。桑宁撅着嘴,假意抱怨:“老祖宗偏心!只心疼姐姐看孩子累,就不心疼臣妾也被这小磨人精缠得脱不开身吗?”
太皇太后被她的娇憨逗笑,嗔道:“你这泼皮丫头,哀家怎会不心疼你?这满宫里就属你最会闹腾,哀家不疼你疼谁?”
桑宁立刻顺杆爬,眨着眼睛撒娇:“老祖宗若是真心疼臣妾,就把上回赏的那奶糕再给臣妾包上些吧!那味道臣妾惦记许久了,梦里都馋呢!”
“几块奶糕也值得你惦记这许多天?”太皇太后失笑,“你若是肯给哀家生个小阿哥,哀家立刻就把那做奶糕的厨子拨到你宫里去,让你日日吃个够!”
桑宁闻言,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可别可别!一个小昭昭才刚满月,臣妾就觉得快被她拽得头发都快秃了,夜里都睡不安稳。再来一个?老祖宗您还是饶了臣妾吧!”
“胡说八道!”太皇太后笑骂,“女子哪有不生儿育女的?哀家像你这般年纪时,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也不见像你说的这般夸张。”
“那是老祖宗您慈母心肠,福泽深厚,两位长公主也必定是极孝顺贴心,不闹腾额娘的小棉袄。”桑宁嘴甜地先捧了一句,随即苦着脸指着襁褓里正吐泡泡的昭意,“可咱们这小昭昭啊,尽挑夜里精神,专会闹她额娘,臣妾瞧着都替姐姐累得慌!”
“您瞧她脚上那双鞋袜,我绣了整整三天呢!眼睛都快熬坏了!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太皇太后看看一脸怕极了的桑宁,又看看只是温柔浅笑却并不接话的圆姐,心中了然她们姐妹自有主张,便也不再强求。
她笑了笑,带着些无奈摆摆手:“罢了罢了,哀家老了,说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己觉得好,便就好。”
殿内气氛重新变得和乐融融,仿佛刚才那番试探从未发生。只有圆姐低垂的眼睫下深思,未来的路,还需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