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春寒犹在,宫中气氛一反平日的鲜活,变得格外肃穆沉静。
是日,乃先帝孝康章皇后的小祭之日。依宫中旧例,凡有品级的宫妃,皆需按制前往奉先殿附近参与祭拜,不得怠慢。
圆姐自觉胎象已渐稳固,连日来饮食起居皆无异样,身子并无明显不适。值此肃穆场合,她不愿因自身有孕而显得矫情特殊,徒惹非议,故而仍是仔细换了身素净的旗装,随众妃嫔一同按品级跪拜行礼。
然而她身旁的桑宁,却是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无以复加,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圆姐身上,对周遭的庄严仪式反倒有些心不在焉。
跪拜时她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身时她抢先一步伸手去托,甚至当一阵冷风吹过,她都下意识地侧身想替圆姐挡一挡。
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一些有心人眼里,难免起了疑窦,几道或探究或思索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她们身上扫过。虽无人当场言语什么,但这份不寻常的迹象,已悄然在部分心思缜密的妃嫔心中埋下了种子,只待时机合适,便要破土发芽,探寻个究竟。
果然,祭礼过后没几日,待胎满三月彻底坐稳,永和宫李格格有孕的消息便正式由敬事房记录在案,并晓谕六宫。
消息一经传出,明面上自然是一片喧腾的贺喜之声。各宫送来的贺礼络绎不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永和宫一时间门庭若市。众人嘴上说着恭维话,心里却不免泛酸。
羡慕圆姐圣眷正浓,更有个“争气”的肚子。然而,也有几人,如婉仪一般,思虑得更深更远。她们看到的不仅是子嗣,更是子嗣背后牵扯的势力。
这孩子怀在李安雨的肚子里不假,可这满宫里谁不知道,她与那位出身勋贵钮祜禄家的格格情同手足,同居一宫,平日里便是形影不离,好得如同一个人?
这孩子,何尝不也是钮祜禄家的指望和未来?思及此处,一些人心底那点酸意便发酵成了更为复杂的情绪,笑容底下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计较。
婉仪自上次永和宫争执不欢而散后,便再未踏足过此地。此次圆姐有孕,于情于理她都需有所表示。她本意不欲亲自前来,只想按例送份贺礼便罢,但拗不过同住一宫的蔓儿几次三番相劝,又被与人为善的雅利奇软语拉着,终究还是半推半就,随她们一同来了永和宫道贺。
永和宫正殿内,暖意融融,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圆姐一身藕荷色常服,坐在主位上,因着有孕,她并未施过多脂粉,然面庞却自然透出红润光泽,眉眼间较之以往更添几分柔和温婉的风韵,观之可亲。
几位格格依次落座,春桃特意取来了厚实柔软的锦垫,仔细地给圆姐垫在凳子上,又在她腰后塞了个小小的引枕,动作轻柔周到。
蔓儿瞧见,不由掩嘴轻笑,打趣道:“瞧瞧咱们安雨妹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金贵得很呢。看春桃姑娘这处处小心伺候的劲儿,真是再贴心不过了,可见永和宫上下是如何紧张你这胎。”
桑宁正亲自给各位姐姐斟上热腾腾的杏仁茶,闻言立刻接话,带着点小得意:“蔓儿姐姐,你只瞧见春桃照顾得周到了,我平日里照顾姐姐,那才是无微不至呢,你都没瞧见!”
蔓儿笑着用指尖虚点了点她:“这满宫里谁不知你姐妹二人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当初为了能与你同住,你姐姐可是巴巴地求了恩典搬来了这永和宫,倒把我们这些旧日同在钟粹宫住着的姐妹都给撇下了,想想可真真是叫人心里头发酸呢。”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目光在圆姐和桑宁脸上流转。
桑宁心思单纯,并未听出那玩笑底下潜藏机锋,只急着辩解,生怕伤了旧日情分:“姐姐同我自是亲近的,可咱们姐妹几人一同入宫的情分,也是旁人不能比的呀!”她看向圆姐,寻求认同。
圆姐唇角始终含着一抹温浅笑意,闻言从容接过话头,语气真诚而熨帖:“宁儿说得是。当初咱们初次觐见仁孝皇后时,几位姐姐多有关照我姐妹二人,这份情谊,安雨必是时刻铭记在心的,从未敢忘。”她的话巧妙地将重点拉回到了初入宫时相互扶持的情分上,缓和了蔓儿话中的那点酸意。
一向温和的雅利奇也笑着点头,感慨道:“是啊,时光匆匆,如今眼见妹妹苦尽甘来,有了身孕,我们心里也真是为你高兴。”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圆姐忙道:“多谢雅利奇姐姐。我也没什么稀罕东西,备了些软糯点心和新贡的蜜枣,一会儿给姐姐们都带些回去尝尝,也好沾沾这点喜气,盼着姐姐们也能早日心想事成,为皇家开枝散叶,咱们姐妹日后也能多些热闹。”
又闲话了一阵家常,饮尽了盏中的茶,雅利奇便率先起身,柔声道:“时辰也不早了,妹妹身子重,需得多歇息,我们便不多打扰了,这就回去了。”
圆姐扶着春桃的手起身相送:“姐姐们慢走,日后得了空,常来坐坐。”
桑宁立刻抢上前:“姐姐你坐着别动,仔细累着,我去送诸位姐姐出去便好。”
圆姐从善如流地坐下,微笑着目送她们。
一行人出了正殿,穿过庭院。
自踏入这永和宫正殿,行礼道贺后,婉仪便异乎寻常地沉默。她只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全程几乎再未开口,不知那沉寂的面容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即使此刻告辞离去,她也只是随着众人对圆姐微微颔首,依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安静的仿佛一抹淡淡的影子,与这永和宫满院的热闹格格不入。
桑宁将她们送至宫门口,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这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提着裙摆就快步往回走,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时辰差不多了,姐姐该喝今日的安胎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