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陪着桑宁用完那顿夹杂着金丝枣泥糕甜香和莲子羹清甜的晚膳,又听她叽叽喳喳描绘了半响明日如何荡秋千的“宏图”,待回到钟粹宫时,宫墙内已是万籁俱寂,只余巡夜太监灯笼的幽光。
时辰确实不早了,白日里御药房的惊心动魄和桑宁院中的喧嚣活力交织成的巨大疲惫,此刻沉沉地压了上来。她只想尽快卸下钗环,洗净一身无形的尘埃与紧绷,沉入安眠。
春桃服侍着她刚卸了妆,净了面,换上轻软的寝衣,外间便传来守夜宫女压低的通传:“主子,婉主子来了。”
圆姐解开发髻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她瞬间清醒的眼眸,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这么晚了?婉仪?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已迅速调整,对春桃使了个眼色,示意更衣。
“快请进来。”圆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被惊醒的慵懒,同时起身,春桃动作麻利地为她披上一件家常的素色薄绸外衫,拢了拢微乱的鬓发。
帘子轻响,婉仪裹着一身浅藕荷色的薄披风,带着一身夜露的清寒走了进来。她身后只跟着琴音一人,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婉仪脸上是惯有的温婉笑意,只是眼下的淡淡青影在灯下略显清晰,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妹妹莫怪,”婉仪声音柔柔的,带着歉意,“这么晚了还来扰你清梦。”
圆姐已迎上前,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婉仪姐姐说的哪里话。快坐。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琴音不是说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调理么?”她目光自然地扫过婉仪略显倦怠的面容,又落在琴音捧着的食盒上。
婉仪在春桃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琴音将食盒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婉仪这才笑道:“并无不妥,劳妹妹记挂。我此来,是特意来谢过妹妹的。”
“谢我?”圆姐微露疑惑,心中却已了然。
“正是。”婉仪示意琴音打开食盒盖子,露出码放整齐、小巧精致的牛乳酥,奶香诱人。“今日琴音去御药房取药,正巧遇见妹妹,妹妹心慈,竟将亲自去取的安神香与方子都让给了她,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琴音回来一说,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妹妹待桑宁的心,谁人不知?竟为了我,让她多等了一遭。”
她语气真诚,带着感激:“这份情,姐姐记下了。也不知该如何谢过妹妹,小厨房新做了些牛乳酥,想着桑宁也爱吃甜,便带了些来。今日时辰晚了,明日妹妹去永和宫时,正好带给她尝尝鲜。”她顿了顿,笑容温婉,“这点心意,还望妹妹你莫要嫌弃。”
圆姐脸上立刻堆起温和的笑意,连连摆手:“婉仪姐姐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桑宁那的安神香还剩不少呢,让她多等片刻也不妨事。倒是姐姐的身子要紧,夜里睡不安稳最是熬人。你能早些用上药安歇,比什么都强。”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到婉仪眼下的青影上,语气转为真切的担忧,“只是……姐姐这脸色,看着还是倦得很。安神香可让下人点上了?太医的方子可按时服了?”
婉仪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露出一丝无奈:“劳妹妹费心,都用上了。只是这暑热闷人,心里总有些浮躁,躺下也难眠。想着妹妹也该回来了,便顺路过来道个谢,送点东西,一会儿回去就歇下了。”她语气自然,仿佛深夜造访真的只是顺路道谢。
然而,就在这看似温情脉脉的客套话尾音刚落,婉仪端起宫女奉上的温茶,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眼波流转间,那温婉的笑意似乎淡了一分,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随意的探究,话锋陡转:
“说起来……妹妹今日怎得亲自去了御药房?可是永和宫那边,桑宁身子有什么需要妹妹亲自去拿的药材?”
这问题来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寻常的关切。但在这深夜静谧的寝殿里,落在圆姐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
婉仪深夜来访,点心是假,谢意是幌,真正的目的,原来在这里!琴音果然看到了,也果然回去禀报了。婉仪这是起了疑心,亲自来试探了!
电光火石之间,圆姐脑中念头飞转。疲惫感早已被高度警觉取代,每一个细胞都在飞速运转。她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被问及此事的无奈和一点点的后怕,轻轻叹了口气:
“唉,还不是为了那丫头。”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拿她没办法’的宠溺与轻微的嗔怪,“前些日子她夜里总睡不踏实,太医开了安神香的方子。今日永和宫的小丫头去取,谁知回来时竟把方子给弄丢了!你也知道,这宫里的规矩,没方子光凭嘴说,御药房那边哪敢随便给药?尤其是给格格用的东西,更是谨慎。”
她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润润因说话而略显干涩的嗓子,也借此掩饰眼神里瞬间的锐利:
“我原想着让春桃去一趟,凭个脸熟说说情,补一张方子也就罢了。可后来一想,桑宁这孩子性子跳脱,保不齐下次又出什么岔子。索性我亲自走一趟,一来是看看那安神香的药材成色如何,配比对不对,二来也是想问问那管事的太监,日后若方子再有什么闪失,凭我和桑宁的印信,能不能通融一二,省得来回折腾。毕竟,总为这点小事劳动下头人,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放下茶盏,看向婉仪,眼神坦然中带着一丝处理琐事后的疲惫:“谁知去了才发现,那当值的小太监是新调来的,规矩守得死紧,半分不通融。好说歹说,才肯按方子重新配药,偏又遇上琴音姑娘来取药……这不,就耽误了这些功夫。”
圆姐这一番话,将亲自去御药房的行为,完全归结于桑宁丢了方子和想为日后行方便这两件合情合理的琐事上。理由充分,逻辑自洽,还巧妙地把自己对药材的查验行为解释为关心桑宁用药安全,顺带抱怨了一下新太监的不通融,更是把时间晚和遇到琴音自然地串联起来,毫无破绽。
寝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婉仪若有所思的脸庞。她静静听着圆姐的解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在圆姐坦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咀嚼她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那温婉的笑容重新回到她唇边,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快得如同错觉。
“原来是这样。”婉仪的声音依旧柔和,听不出任何异样,她轻轻颔首,“妹妹待桑宁,真是事事亲力亲为,体贴入微。”她放下茶盏,缓缓起身,“夜确实深了,姐姐我就不再叨扰妹妹歇息了。这点牛乳酥,妹妹明日记得带给桑宁尝尝。”
圆姐也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送客笑意:“婉仪姐姐有心了。你也快回去安置吧,安神香点上,好好睡一觉。身子要紧。”
“多谢妹妹关心。”婉仪福了福身,琴音上前捧起食盒。婉仪在圆姐的陪同下,款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圆姐,烛光在她眼中跳跃,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妹妹也早些歇息。这宫里啊,事情繁杂,有时……知道的太多,反而徒增烦忧。保重身子才是正经。”
帘子落下,隔绝了婉仪的身影,也隔绝了那最后一句似关怀似警示的话语。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寂静的连廊里。
寝殿内,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轻响。圆姐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尽,只剩下冰封般的凝重。她低头,目光落在矮几上那盒散发着甜香的牛乳酥上。
知道太多,徒增烦忧?
圆姐知道,她知道的或许还不够多,但为了身后那永和宫柏树下,想要飞得比树还高的少女,她必须知道得更多,也必须走得更深。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