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烛火彻夜未熄,而圆姐的心,却在玄烨那句影子的低语中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告退的,更记不清怎样被梁九功安排进那顶沉默的软轿,一路昏沉地荡回钟粹宫。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唯有那句轻叹,如冰锥般反复凿击着她的意识。
晨曦初透,昨夜的冷雨已然歇止,只余下湿漉漉的天地间,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潮腥气息,清冽得刺骨。圆姐踏进这方熟悉的宫室,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寒意与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挥手,无声地屏退了所有欲上前伺候的宫女,只留下最贴心的春桃一人。
“主子……”春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目光在她苍白如素绢的脸上逡巡,那眼底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以及身上虽已更换过却依旧透着无尽倦怠的衣裳,都像针一样扎在春桃心上。
乾清宫侍寝的消息早已如风般传遍了六宫角落,可眼前的主子,何曾有一丝承欢后的容光?分明是刚从一场无声的风暴中蹒跚走出。
圆姐疲惫至极地摆了摆手,连开口的力气都吝于发出。她踉跄着走到窗边,用力推开半扇沉重的雕花木窗。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气猛地灌入,扑在她脸上,试图吹散心头那块名为替身的巨石,它冰冷、沉重,压得她几乎窒息。
这认知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令人齿冷的真实。玄烨昨夜投来的悠远复杂的眼神,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福薄了些的轻叹,反复在她脑中回旋撕扯。
那个记忆中温婉美丽又待她极好的表姐,遏必隆的遗孀,桑宁的额娘……此刻正安然居于宫墙之外。谁又能想到,这宫外的活人,竟成了她与桑宁在深宫幽禁中,无意间借得的一线微光?
帝王的垂怜,原来如此凉薄,又如此赤裸裸地现实。她存在的价值,竟维系于与宫外那鲜活容颜的几分肖似?这比借用逝者的余荫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处遁形的压力,她成了一个活人的影子,一个被精心比对着的赝品。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茫然和悲凉未散,却多了一丝清醒的冰冷。为了桑宁!她必须抓住一切可利用的微光。哪怕代价是成为另一个活人的影子,哪怕这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践踏。膝盖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昨夜孤注一掷的孤勇所付出的代价。
“春桃,”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平静,“备热水,我要沐浴。再熬些姜汤。”
她需要洗去这一身的狼狈,更需要用这温热的水流和辛辣的姜汤,浇醒自己,逼迫自己去清醒面对。桑宁还在永和宫,她必须让自己有用,必须竭力维持住这份维系着微光的相似。
刚草草用罢早膳,殿外便再次响起了梁九功那熟悉而恭敬,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的声音:
“奴才梁九功,奉皇上口谕,宣李格格今夜乾清宫伴驾。”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春桃几人瞬间屏住了呼吸,担忧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主子。圆姐的心猛地一窒,随即而来的,是比昨夜更深、更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昨夜发生的一切,那审视的目光,那冰冷的真相,仍历历在目,让她对“伴驾”二字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期待,只剩下麻木的逆来顺受。
“臣妾领旨。”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恭敬的顺从。
夜幕降临,那辆象征着恩宠的凤鸾春恩车再次碾过湿漉漉的宫道,驶向灯火通明的乾清宫。
圆姐的心境却已与昨日截然不同。昨夜的悲怆与惊惶,已被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所取代,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即将作为被审视的物品而存在的了然。
踏入西暖阁,温暖依旧,龙涎香浮动。玄烨在暖炕上批阅奏折。炕几上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食盒。
“坐。”玄烨头也未抬。
圆姐依言在昨夜的位子坐下。身体竟比昨夜放松了些许——既然已知晓自己是“影子”,反倒不必再费心揣测君心,只需扮演好这沉默的存在。
玄烨批完手头最后一份奏折,搁下朱笔,目光这才扫过圆姐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最终落在那紫檀木食盒上。
“梁九功。”
梁九功应声而入。
“打开,伺候你李主子用。”玄烨淡淡吩咐。
食盒开启,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一盅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羹,一盅色泽深浓热气腾腾的当归红枣炖乌鸡,还有一碟小巧精致的山药枣泥糕。
“回格格,皇上念及格格昨日淋雨受寒,又忧思劳神,恐伤玉体,特命御膳房精心备下了这些温补滋养的汤点,请格格务必趁热用些。”梁九功殷勤摆好。
圆姐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心中微涩。这温补的羹汤里煨着的,究竟是圣心垂怜,还是对另一张容颜的惦念?
“谢皇上恩典。”她低声道谢,小口舀着燕窝羹。甜羹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舌尖却品不出半分滋味。这关怀,如同以金箔精心包裹的枷锁,沉重而冰冷。
玄烨并未再看她,已随手拿起一份新的奏折。
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下圆姐进食时细微的瓷勺轻响,以及更漏那单调而悠长的滴答声。
气氛比昨夜松弛了许多,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在沉默中缓缓流淌。玄烨似乎真的只需要她坐在这里,安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件温顺的摆设,一个投射着他人光影的沉默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