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坤宁宫终是传了懿旨,着六宫妃嫔明日照例晨省。
晨光微熹,坤宁宫外殿已坐满了人。马佳氏刚出月子,身形尚显丰腴,其余妃嫔亦是屏息凝神,不敢有半分逾矩,生怕触了霉头。
殿内青烟缭绕,芳仪扶着岚翠的手缓步而出,今日竟难得带了笑意,和声道:“诸位妹妹久等了,都坐吧。”芳仪在正中宝座落定,岚翠忙递上鎏金珐琅手炉。
众人谢恩起身,按位次入座。芳仪捧着茶盏,目光徐徐扫过下首:“这些日子本宫身子不爽利,倒是许久未见诸位妹妹了,妹妹们可还安好?”
婉仪最是伶俐,当即笑道:“托娘娘洪福,六宫上下俱安。只是娘娘凤体欠安,姐妹们日夜悬心。”
芳仪抿唇一笑:“就属你会说话。”说着搁下茶盏,正了正腕间的翡翠镯子,“今儿个召诸位来,是有两桩要紧事要说。”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芳仪指尖轻叩案几:“这一来么,近来宫里闲话太多。本宫病着这些时日,倒叫些没规矩的奴才生出许多是非。从今儿个起,回去都好好约束宫人,莫要再让本宫听到什么不该有的言语。”
“这二来...宫里子嗣实在艰难。不到两年光景,竟折了三位阿哥、一位格格,本宫着实心痛的紧。”说着以帕拭泪,那帕角绣的牡丹都被泪水浸湿了。
座下马佳蓁蓁与张桂姐闻言,俱是红了眼眶。
芳仪深吸一口气,肃容道:“昨日里,本宫和皇上商议过了,既在宫里养不住,便送到宗室府上教养。”
不待众人回神,她径直点名“董氏。”
董乌鼐听闻叫她,慌忙起身:“嫔妾在。”
“二格格眼下是皇上唯一的公主,马上也周岁了,皇上的意思是等到格格周岁宴后,准你额娘进京来照看二格格。”芳仪顿了顿,“皇上特意嘱咐,无论儿女都要一视同仁。”
董氏喜极叩首:“嫔妾叩谢皇上、皇后娘娘天恩!”
芳仪挥手叫起,又望向马佳氏:“皇上口谕,赛音察浑交由裕亲王福全抚养。他府上嫡福晋西鲁克氏最是贤德,膝下格格与阿哥年岁也相当。”
马佳氏的脸色煞白,扑通跪下:“娘娘,赛音察浑他才一个多月,离不得生母啊!”
“莫说是他,那拉氏所出阿哥满月后,也要送到马齐府上养着的。”
马佳氏身子晃了晃,终是颤声应道:“嫔妾...遵旨。”
芳仪眸光微转,掠过马佳氏颤抖的肩头,却只作未见。她执起案上那盏雨过天青的茶盏,指尖在釉面上轻轻摩挲,温声道:“诸位妹妹也瞧见了,如今宫中子嗣单薄,皇上膝下尤显寂寥。”
殿内沉水香与西偏殿檀香交织,在鎏金博山炉上氤氲成一片青雾。那香雾缠绕着众人衣袂,将满殿妃嫔都笼在一层朦胧之中。
芳仪将茶盏轻轻搁下,“本宫与皇上商议过了,凡诞育皇嗣者,晋位份、添俸禄,一应赏赐从优。”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岚翠适时捧上一卷黄绫,芳仪指尖轻点:“这是内务府拟的赏赐单子,妹妹们不妨看看。”
她目光徐徐扫过在座众人,最后落在马佳氏苍白的脸上:“马佳妹妹和那拉妹妹诞育皇嗣有功,这些赏赐一会便送到你们宫里。”顿了顿,又温声道:“至于晋位分一事,还需等钦天监择个吉日,与其他姐妹一同行册封礼才妥当。”
众妃嫔见状,纷纷垂首应是,却无人瞧见皇后广袖之下,那紧紧攥住的帕子上已然现出几道皱痕。
芳仪抬眸望了眼天色“这会子日头正好,妹妹们且回去歇着吧。”
“臣妾告退。”
妃嫔们依次退出殿外,走在最后的马佳氏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住,幸得身旁宫女搀扶才稳住身形。
待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殿门外,芳仪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下来。她缓缓展开手中紧攥的帕子,那上好的苏绣帕面已被指甲掐出数道裂痕,原本精致的牡丹花样扭曲变形。
岚翠轻手轻脚地上前,正要接过帕子,却见一滴清泪“啪”地落在帕上,将那朵残破的牡丹浸得愈发模糊了。
回宫路上,圆姐几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各自垂首盯着绣鞋尖上颤动的宝珠。方才皇后那句“莫要再让本宫听到什么不该有的言语”犹在耳畔,像把无形的锁,将众人唇舌都锁住了。
拐过一道朱墙,远处传来太监扫洒的声响。同行的桑宁悄悄递了个眼色,却被圆姐轻轻摇头止住。
几人愈发加快脚步,待行至三岔路口,俱是草草福身。桑宁忽地攥住圆姐的腕子:“姐姐去我那里坐坐吧。”
“也好。”
二人转入永和宫夹道,桑宁贴身宫女绯云早已机灵地打起帘子。待进了内室,桑宁一个眼色,绯云便会意地退至门外,将雕花门扇轻轻掩上,自己则像尊石像般立在廊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桑宁不忿说道:“皇后娘娘自己也才失了孩子,怎就要将别人的骨肉往外送?”
圆姐轻抚着腕间的白玉镯子,叹道:“娘娘不是说了,这宫中养不住,就送出去养着。”
“养不住?”桑宁冷笑一声,“二格格不就能让董家额娘进宫照料?偏生阿哥就要送出去?”
圆姐抬眸扫了眼紧闭的雕花门扇,声音又低了几分:“你当这紫禁城是寻常人家?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那董格格的阿玛不过是个包衣员外郎,她额娘更是汉军旗的包衣出身。她家最体面的,也就是那个骑都尉的族伯董得贵罢了。[在轻车都尉下,云骑尉上。]”
“可那拉氏和马佳氏不同,那拉氏祖上是乌喇国主,虽说是旁系的格格,说到底也是正经的满人。她叔父南泰如今掌着委署参领的职司[清朝八旗组织中中层编制单位甲喇之副长官,即参领之副职。]”
“至于马佳氏,她叔父可是图海,马佳图海是何等人物?那可是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
“若是你,愿意让这些重臣的家眷日日出入宫闱吗?”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桑宁脸色渐渐发白,半晌才喃喃道:“难不成...是怕养出第二个鳌拜?”
圆姐抬起眼帘,眸光深深望进桑宁眼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绯云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
圆姐这才收回目光,执起罗帕拭了拭鬓角并不存在的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