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永和宫的琉璃瓦上覆着新雪。圆姐斜倚在罗汉床的青缎引枕上,指尖捻着一枚蜜饯海棠,茜纱窗外隐约传来桑宁与绯云嬉雪的笑闹声。
忽听得外间脚步杂沓,珠帘哗啦一响。桑宁携着满身寒气闯进来,发间的银蝶步摇叮咚作响。
她胡乱拍打着斗篷上的雪,径直歪倒在绣墩上,抓起一块玫瑰酥就往嘴里塞:“姐姐你说这都一整天了,咸福宫这孩子还没落地呢。”酥皮碎屑沾在唇边也顾不得擦。
圆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着指尖:“张院首昨夜在值房守到三更天,你当那些太医是吃闲饭的?”说着将茶盏往桑宁跟前推了推,“仔细噎着。”
桑宁就着茶水咽下点心,突然凑近。她呼出的热气带着玫瑰香:“水珠方才说...说今早遇见春溪,听说马佳氏疼得都说胡话了,一直喊着‘偿命什么的...”话到一半突然噤声,原是绯云正捧着新摘的白梅掀帘而入,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在猩红地毯上。
“好绯云你可吓我一跳!”
“哎哟我的好主子!”绯云被桑宁的惊跳逗笑,“莫不是偷吃奴婢那份茯苓糕了?”
圆姐点点桑宁眉心:“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就着点心咽下去了?”转而对绯云笑道:“去小厨房看看,你主子昨儿说赏你的茯苓糕可蒸好了?”
待绯云退下,圆姐才用银签子戳了块梨膏糖:“张嘴。”见桑宁乖乖含住,才压低声音道:“咸福宫的事自有皇上圣裁,咱们且等着看就是了。”
桑宁咽下梨膏糖,微微皱眉:“姐姐,这‘偿命二字实在太过重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莫非真是大格格的冤魂...?”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
圆姐的目光穿过茜纱窗,外头风雪愈急,将庭院里的石灯笼都裹成了模糊的白影:“报应也好,阴谋也罢,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
“让绯云再探探春溪?”桑宁眼睛一亮,“自上次那事儿之后,她似乎也对咱们多了几分信任。”
“不可,”圆姐按住她手,缓缓说道:“马佳氏现在就是惊弓之鸟,春溪毕竟是马佳氏身边的人。若是让马佳氏察觉到她与咱们来往过密,恐会给她带来危险,也会坏了咱们的计划。”
桑宁点头应下:“我晓得了,等风雪停了,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窗外风雪呼啸,将那句“偿命”吹散在炭火气里,却在她们心头烙下灼热的印记。
咸福宫的灯亮了两天两夜,宫道上的积雪化而复冻,在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冰。
丑正三刻,钟粹宫西暖阁的床帐无风自动。圆姐拥衾而坐,鎏金帐钩碰出清脆声响:“春桃?”
“主子醒了?”春桃忙掌起琉璃灯,暖黄的光晕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可是要饮些蜜水?”
圆姐凝神细听,远处隐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声响自坤宁宫方向而来,在静夜里格外分明,连更漏声都被盖了过去。
“奴婢去打听...”春桃刚要转身,却被圆姐抬手止住。
圆姐指尖轻轻捻着锦被,摇了摇头:“深更半夜的,坤宁宫外头铁桶似的围着三层侍卫,能出什么岔子?你且歇着吧,横竖明日就知晓是何事了。”
春桃手中的琉璃灯爆了个灯花,晃得帐幔上人影摇曳。春桃忙用银剪子挑了挑灯芯,轻声道:“主子快安寝吧,今儿个逢五,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圆姐望着那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心头没来由地一紧。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已是寅初时分。
晨光熹微时,桑宁已踏雪而来,发间的金步摇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两人行至坤宁宫时,殿内已珠环翠绕,连素日深居简出的储秀宫格格都端坐在绣墩上。
芳仪刚一出场,满殿嫔妃齐整行礼。训话方起,外头忽传来王进喜拔高的嗓音:“哎呦喂!那拉格格您可仔细脚下!这冰天雪地的,皇后主子不是特意免了您的晨省么?”
芳仪眼风一扫,岚翠立即堆起满脸笑迎出去:“格格万金之躯,这要是滑一跤可怎么好?”她虚扶着那拉塔纳的手臂,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
那拉塔纳扶着宫女的手微微屈膝:“托娘娘洪福,臣妾这不是听闻宫中出了喜事,来主子娘娘这沾沾喜气吗。”石榴红的斗篷上雪花未消,在殿内暖意中化作晶莹水珠。
拉岚翠虚引着,“格格快里头请,外头风寒露重的。”又对着里头的霁雪喊道“快给那拉格格挪个暖和炭盆来。”
她又转过头来笑着嗔怪:“格格身边这些人也是,怎的连个手炉都不备齐?”
哪敢劳动霁雪姑娘。”那拉塔纳笑着推辞,身侧的素华已利落地接过炭盆。她刚要行大礼,芳仪连忙抬手:
“快坐着罢,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
那拉塔纳却依旧笑意盈盈行了半礼:“娘娘体恤是娘娘的恩典,臣妾却不能忘了本分。”抬眼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前头坐着的嫔妃。
储秀宫格格捏着帕子掩唇轻笑:“方才那拉格格说的喜事,娘娘快与姐妹们说道说道。昨儿夜里就听着动静,憋到这会子可急死人了。”
芳仪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翡翠镯子:“既然都惦记着,那本宫便和你们说说。今儿个寅时,咸福宫的马佳妹妹生了个阿哥。”
满殿嫔妃齐齐起身,珠翠碰撞声如清泉叮咚:“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喜得龙子!”
“都坐罢。”芳仪虚抬了抬手,露出袖口的明黄里衬,“这些虚礼倒不如多为皇家开枝散叶来得实在。”
那拉塔纳闻言,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角落里,圆姐与桑宁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昨夜那阵骚动,果然应在此处。
芳仪轻抚鬓边金凤,笑意更深:“今儿个早起给皇额娘和老祖宗报了喜,老祖宗还当场赐了个好名字给小阿哥呢!”
兆佳庶妃倏然接话:“不知老祖宗赐了什么好名字?”
“赛音察浑”芳仪话音方落,桑宁便脱口道:“健壮的男儿,这名字倒是不错。”
芳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多看了桑宁两眼:“钮钴禄妹妹这满语倒是精进。日后多教教旁的人,咱们满人可不能忘了的本分。”
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打断了这片刻的肃穆。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王进喜捧着个描金漆盒匆匆进来,脸上堆满笑纹:“娘娘,咸福宫差人送来喜饼了!”
芳仪含笑示意岚翠接过:“倒是巧了,姐妹们都在。一会各自带些回去,也沾沾小阿哥的福气。”
那拉塔纳闻言,不露声色地瞥了眼漆盒。圆姐却注意到,皇后说这话时,护甲底下的指甲泛着些许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