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的晨露还挂在紫藤花瓣上时,瓜尔佳氏已将那幅《婆婆纳图》仔细裹进锦缎。画框是新打的紫檀木,边角雕着细密的缠枝纹,衬得那几片靛蓝花瓣愈发鲜活。
“夫人,德妃宫里的嬷嬷到了。”丫鬟掀帘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瓜尔佳氏深吸一口气,将锦盒捧在手中。昨夜她对着这幅画看了半宿,女儿笔下的婆婆纳歪歪扭扭,却有种野火烧不尽的韧劲,像极了明玉自己——安静,却藏着股不肯屈就的生机。
管事嬷嬷坐在花厅里,指尖摩挲着刚送来的软烟罗,料子轻得像云,透着淡淡的玉色。“富察夫人,这是娘娘特意挑的,说给小格格做夏衣,凉快。”
瓜尔佳氏接过料子,又将锦盒奉上,指尖微颤:“劳烦嬷嬷替我母女谢过娘娘。这是小女涂鸦的拙作,不值什么,只是她一片心意,盼娘娘见了能添几分笑。”
嬷嬷掀开锦盒一角,瞥见那抹鲜亮的蓝,笑道:“夫人放心,娘娘最喜这般有孩子气的物件。”
永和宫的窗棂上,爬着几株新抽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
“娘娘,富察府送了幅画来,说是小格格画的。”宫女捧着锦盒,脚步轻得像猫。
德妃正用银剪修剪兰草,闻言抬眸:“哦?那孩子还真画了?”她放下剪刀,指尖在帕子上擦了擦,接过锦盒时,指腹触到紫檀木的温润。
画框打开的瞬间,德妃的目光顿住了。
宣纸上的婆婆纳开得泼辣,靛蓝花瓣张得大大的,像一群仰着脸晒太阳的孩童。笔触是孩童特有的笨拙,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挡不住的鲜活——仿佛下一秒,那些小蓝花就要顺着纸边爬下来,在金砖地上扎下根去。
“这花……倒有几分野趣。”德妃的指尖轻轻落在画中最大的那朵花上,花瓣边缘的颜料略深些,该是明玉蘸多了颜料,却歪打正着画出了晨露未干的润。
“回娘娘,这叫婆婆纳,是园子里常见的草花。”嬷嬷在旁回话。
德妃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倒是个有心的孩子,连野草都画得这般认真。”她吩咐宫女,“挂在妆台边吧,看着清爽。”
暮色漫进永和宫时,德妃坐在软榻上,心口有些发闷。
白日里户部递上的奏折搅得她心烦——漕运亏空的事还没理清,十四阿哥的骑射功课又被太傅批了“疏懒”。她捏着佛珠的手微微收紧,紫檀珠子的凉意也压不住心头的燥。
“娘娘,喝口参茶?”宫女轻声问。
德妃摇摇头,起身想去开窗,目光却撞进妆台边那片靛蓝里。
残阳透过窗纸,给《婆婆纳图》镀上了层暖金。那些蓝花瓣像是活了,在光影里轻轻摇晃,连带着叶片上的绒毛都看得分明。德妃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画框捧在手里。
指腹抚过冰凉的木框,鼻尖似乎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香——不是宫苑里精心侍弄的花香,是野地里混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带着股不讲理的蓬勃。
她忽然想起胤禛那日的话:“那孩子说‘都好看’。”
原来真是这样。牡丹有牡丹的雍容,婆婆纳有婆婆纳的倔强,在她眼里,竟没有高低之分。
心口的闷胀不知何时散了,连呼吸都顺畅了些。德妃索性坐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细看。画里的每一笔都透着认真,哪怕是歪到纸边的线条,也看得出落笔时的执着。
“倒像个小大人。”她轻声笑,指尖描摹着花瓣的弧度。深宫的夜总是沉得像铅,可对着这幅画,竟觉得那层压在心头的铅,悄悄薄了些。
她想起胤禛。那个儿子总是绷着张脸,像块捂不热的冰。可自从富察家的小格格入了他的眼,他递来《富察春园小景图》时,眼角似乎柔和了些。是这孩子的沉静,悄悄焐化了他几分?
德妃将画放回原处,烛火在花瓣上投下细碎的影。她忽然很想见见这个孩子——想看看什么样的眼睛,能把野草花看得比牡丹还重。
次日清晨,永和宫的库房里翻出了支羊脂白玉簪。
玉是上年西域进贡的,白得像刚融的雪,雕成小小的平安扣,扣眼穿着根赤金链,晃一晃,能映出细碎的光。“就这个吧。”德妃掂了掂,玉质温润,刚好衬小孩子的肤色。
嬷嬷捧着簪子,又接过一对翡翠镯,镯子绿得像春水,水头足得能映出人影。“娘娘,这镯子可是您前儿刚得的……”
“放着也是放着。”德妃打断她,目光落在妆台的画上,“富察夫人教养得好,该赏。告诉她,有空带孩子进宫来,本宫见见。”
富察府的暖阁里,明玉正趴在小几上,用指尖蘸着清水画花。
青石板上的水痕很快干了,她却乐此不疲,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牡丹,又在旁边画了片圆叶子——是昨日刚见过的婆婆纳。
“玉儿,看谁来了?”瓜尔佳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明玉抬起头,看见嬷嬷捧着个描金锦盒走进来。盒盖打开时,翡翠镯在阳光下泛着盈盈水光,旁边的白玉簪更像落了片月光,亮得晃眼。
“这是德妃娘娘赏的。”瓜尔佳氏拿起玉簪,轻轻插进女儿的发间。玉质微凉,贴着明玉的头皮,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
“娘娘说,愿我们玉儿平安喜乐,慧心常驻。”瓜尔佳氏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眼眶却红了。宫里的赏赐来得又重又暖,像春日的雨,一点点润透了她那颗悬着的心。
明玉伸出小手,指尖碰了碰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宫城的方向。
天际的云正慢慢飘着,像被谁用手推开的棉絮。她的目光穿过紫藤架,越过青砖墙,仿佛能看见那座笼罩在晨雾里的宫城——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红墙高得像要顶到天。
“都好看。”她忽然轻轻说,声音细得像风拂过草叶。
瓜尔佳氏没听清,只当她在说玉簪,笑道:“是好看,娘娘的心意最好。”
明玉没再说话,只是发间的白玉簪在阳光下轻轻晃。她看着宫城的方向,墨玉般的眸子里映着云影,静得像深潭。那缕萦绕在她周身的清冽气息,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稳得像扎根在土里的草,顺着风,一点点往宫城的方向牵去。
谁也没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悄悄攥成了拳——掌心还留着画水时的湿意,像握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带着土腥气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