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原本萦绕不散的药石苦涩气息，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清新活力所驱散。太后斜倚在凤榻软枕之上，虽仍带着久病初愈的倦怠，但眉宇间那抹沉疴带来的灰败已然褪去，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润，连眼神都比往日清亮了许多。她正拉着坐在榻前的皇帝萧珩的手，低声说着话，语气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凌灵的感激。
萧珩一面温言细语地安抚着母亲，一面却有些心不在焉。他那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翡翠扳指，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在静立窗边的那道素白身影上——凌灵。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就自成一方天地，与这金碧辉煌、充斥着权力与算计的宫殿格格不入。
大太监赵德安早已机灵地将所有不相干的宫人屏退至殿外，只留下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在远处垂手侍立，确保接下来的谈话不会被泄露半分。时机已然成熟。
萧珩清了清嗓子，脸上迅速堆起他最为熟练也最为真诚的笑容，转向凌灵，语气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敬重：“真人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解朕心头积年大忧，救母后于沉疴病榻，此恩此德，于朕而言，实不啻于再生之德。朕这几日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寻常的金银珠玉、高官厚禄，于真人这般超然物外、神通广大的仙家而言，不过是粪土俗物，若以此相酬，非但不能表达朕感激之万一，反倒是辱没了真人。”
凌灵看皇帝终于开始暴露目的，安静的倾听，虽面无表情，但内心疯狂吐槽：你才把金银珠玉当粪土，你全家都把金银珠玉当粪土！尽情的来辱没我吧，养小孩和狗子可太费钱了。
皇帝刻意停顿，仔细观察着凌灵的反应。见她依旧神色平淡，目光清澈如水，仿佛他这番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只是拂过山岗的微风，心中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慎重。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将话题引向核心：
“朕之长女，封号昭阳，名璇玑。虽自幼生长于皇家，金枝玉叶，却难得没有半分骄矜之气，性情豁达开朗，行事自有章法，见识亦是不凡。说起来，真人与她在抚远城相识，一路同行入京，彼此也算相熟，想必对其品性亦有了解。” 他特意点出萧璇玑，言语间充满了作为父亲的骄傲，但更深的意图，是试图用“同行之谊”来拉近关系。
太后在一旁适时地含笑附和，她何等精明，皇帝一开口便知道了皇帝的打算，她深谙说话的艺术，语气拿捏得极好，既有长辈的慈爱，又不失对凌灵的推崇：“皇帝说的是。凌真人，哀家那孙女昭阳，不敢说是天下无双，但在这皇城内外，确是拔尖儿的好孩子。模样周正不说，性子更是爽利大气，明事理，知进退。哀家冷眼瞧着，她与真人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脾性倒是相投，想必能说到一处去。”
母子二人一唱一和，将萧璇玑夸得天花乱坠，虽未直接点明，但那言语间的撮合之意，已是昭然若揭，如同暗香浮动，弥漫在整个内殿。萧珩特意未召萧璇玑前来，正是出于一份深沉的父爱，他心疼女儿，深知女儿心高气傲，若此番试探被拒，女儿面上不好看，他这做父皇的，需得先为她铺好路，试探清楚风向。
凌灵默默听着皇帝与太后这番卖力的“推介”，心中只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好笑。这皇室为了笼络她，还真是煞费苦心，连“美人计”都用上了，只可惜，他们连最基本的前提都搞错了。看着两人那充满期待、仿佛在展示稀世珍宝般的目光，一个带促狭念头在她心底悄然升起。
于是，在皇帝和太后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期待目光中，凌灵微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些许歉然意味的弧度，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略显凝滞的气氛：
“陛下和太后的拳拳盛意，凌某在此心领。只是……陛下所提之事，恐怕……是不成的。”
萧珩脸上的笑容如同风干的泥塑，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设想过凌灵可能会婉拒，可能会提出条件，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连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都不留！一股混合着被拂逆的羞恼、计划受挫的失落，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帝王的威严与压迫：
“不成？为何不成？莫非在真人眼中，朕的昭阳，还配不上真人不成？” 他自认已将姿态放到最低，女儿更是他心中无可挑剔的骄傲，凌灵这轻飘飘的拒绝，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
凌灵见状，知道火候已到，再“玩”下去就过了。她不再卖关子，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清朗，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了然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陛下此言，可是误会大了。”
在萧珩和太后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她素白的手掌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拂。一股无形无质、却柔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内殿。萧珩、太后，乃至角落里的赵德安和几个心腹宫人，都只觉得眼前微微一花，视线仿佛隔了一层流动的薄纱，瞬间失去了焦点，连凌灵的身形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简单的障眼法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几乎是在他们眨眼的功夫，视线便已恢复清晰。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目瞪口呆，彻底石化在原地！
只见方才还是一袭素色男装、清丽俊逸、风姿卓然的“凌公子”，此刻竟已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流仙长裙！衣裙质地非凡，流光隐现，简洁的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女子特有的窈窕曲线。如墨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鬓边，衬得那张原本就清丽的脸庞，在褪去了刻意伪装的英挺之气后，显露出惊心动魄的柔美与纯净的空灵。虽然神情依旧淡然，但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一位姿容卓绝、气质超然的女子！
“陛……陛下……太……太后……” 赵德安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
萧珩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凌灵，大脑一片空白。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算计、所有关于联姻绑定、借助仙力巩固皇权甚至追求长生的宏伟蓝图，在这一刻，被凌灵这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女装现身”，轰击得支离破碎，片甲不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内心如意算盘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
太后面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从最初的惊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化为一种极度荒谬和哭笑不得的尴尬。她看着眼前这位风姿绰约、宛如姑射神人的女子，再回想自己方才拼命夸赞孙女、极力撮合的样子，饶是她历经大风大浪，此刻老脸也不禁有些发烫，这乌龙闹得……实在是……
凌灵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小小地作弄一下，无伤大雅，但若让对方过于难堪，甚至因此结怨，那就非她所愿了。毕竟，救治太后对她而言，确实是举手之劳，耗费的些许灵力和一杯灵泉水，于她并无大碍。但“大恩如大仇”的道理，她行走世间亦深有体会。对于凡人，尤其是掌控天下的帝王而言，无法回报的恩情有时会转化为猜忌与压力。她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与这凡间最有权势的皇族生出嫌隙。
凌灵迅速将话题引开，仿佛刚才那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小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她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开口道：
“在下唐突了，还望海涵。”
“说起来，凌某正有两件琐事，想借此机会请陛下相助。” 她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萧珩还沉浸在“凌真人竟是女子”以及“联姻计划彻底破产”的双重打击中，神情恍惚，闻言几乎是本能地接口：“真……真人但说无妨。” 声音都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凌灵微微颔首，从容说道：“其一，凌某有一幼妹，名唤凌玥，今年十二，已错过启蒙教导之时。凌某自身耽于俗务，常因修炼闭关或处理些杂事，不得不将她托付于人照料，每每思之，心中甚感愧疚。故而想请陛下代为寻找一位合适的女先生，教导她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她略一沉吟，“最好不要太迂腐古板，能懂得因材施教为上。若这位先生自身学识渊博，于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乃至医理星象、杂学趣闻皆有涉猎，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其二，迎宾苑乃皇家招待贵宾之所，规制宏大，侍从周全，凌某在此叨扰多日，深感盛情。然而，苑内往来人员复杂，各方拜帖应接不暇，凌某乃清修之人，性子喜静，不善亦不喜这些交际应酬之事。长久居住，于修行恐有妨碍，亦觉不甚便利。不知陛下能否在京城之内，另为凌某寻一处更为清静简单的居所？”
这一连串的要求，尤其是换住所的请求，非但没有让尚在懵然中的萧珩不悦，反而像一盆冷水，让他一个激灵，瞬间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眼神重新恢复了帝王的锐利与深沉。
凌灵住在迎宾苑，哪些王公贵族、皇子势力送了拜帖，企图攀附结交，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凌灵此刻明确提出不喜应酬，想要清静，这简直是……正中他的下怀！他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凌灵被其他势力拉拢过去。如今凌灵主动要求避开这些纷扰，岂不是意味着她无意卷入京城的权力争斗？而且，她愿意对他提要求，不管是为妹妹请先生，还是为自己换住所，这都表明了一种态度——她并非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彼此之间是有建立关系和进行交易的可能性的！怕的就是对方无欲无求，油盐不进，那他才真是束手无策。
太后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的神色由最初的震惊茫然，逐渐转为思索，继而眉头舒展，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柳暗花明”的亮光，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能在先帝后宫稳坐钓鱼台，最终荣登太后之位，统领后宫数十载，心思之玲珑、反应之迅捷，绝非等闲。她当即脸上堆起更加真挚和热情的笑容，声音温和而充满诚意地开口：
“凌真人所虑极是，句句在理。迎宾苑毕竟是招待四方来客之地，难免人多眼杂，喧嚣扰攘，确实不是长久清修之所。真人神通广大，却性情高洁，不慕虚华，哀家敬佩。” 她先捧了凌灵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解决方案：
“不如这样，真人若不嫌弃哀家这老婆子，可先暂且移步，住在哀家这慈宁宫的偏殿。哀家这里别的不敢说，清净二字是绝对能保证的，没有哀家的准许，便是皇帝也不敢随意带人来打扰真人清修。”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慈爱地看了萧珩一眼，萧珩连忙配合地点头。
太后继续道：“赵德安，立刻吩咐下去，拨调得力宫人，将离御花园不远的那处‘澄心堂’里里外外、彻底洒扫布置一番。那处殿宇环境清幽，景致天成，历来是供奉学问大家或有道高真暂居之所，陈设雅致，一应物事俱全，最是符合真人这般世外高人的身份与喜好。待收拾妥当，真人再搬过去不迟。” 澄心堂，顾名思义，取其清静明澈之意，位置又在内宫范围，便于“照看”，太后的安排可谓滴水不漏。
赵德安恭敬领命：“奴才遵太后娘娘懿旨。”随即退出去办事。
“至于女先生一事，”太后看向萧珩，语气带着些许督促的意味，“皇帝，你可要放在心上，定要为凌真人用心寻访，遍览京中乃至天下才女，务必找到一位品学兼优、性情合宜的良师，万不可怠慢了真人所托。”
萧珩此刻心绪已完全平复，甚至因为找到了新的与凌灵相处的“模式”而隐隐有些兴奋。他立刻点头，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这次倒是真心实意了许多：“母后安排得极为周到妥帖，朕也觉得澄心堂甚是合适。真人放心，既然是给真人的妹妹启蒙授业，那便是关乎孩子前程的大事，朕岂会马虎？朕会立即下令，命宗人府、礼部连同翰林院，在京中乃至各州府寻访符合真人要求的博学才女，一旦觅得合适人选，必先请真人过目定夺。只是此事需兼顾才学与品性，恐怕要请真人稍待些时日。”
凌灵见所有目的均已达到，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安排：“陛下与太后思虑周全，凌某在此谢过。如此，便有劳陛下和太后费心了。”
她答应住进皇宫，自有其深意。此次冲击金丹瓶颈失败，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想必与这方天地的规则或自身积累的某些未察觉的缺失有关。皇宫乃一国之核心，龙气汇聚之地，其气息独特而磅礴。她打算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体悟这凡间帝王的龙气，看看是否能对突破瓶颈有所启发或助益。由皇帝出面寻找女先生，效率和质量自然远非她自行寻找可比，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看着凌灵爽快地应承下来，萧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方才因拒婚而产生的强烈失落和尴尬，此刻已被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庆幸所取代。只要人愿意留下，并且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一切都还有运作的空间！提要求好啊，他就怕对方什么都不在乎！无欲无求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如今看来，这位凌真人，也并非全然不食人间烟火，这就好，这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