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扶着薛明蕙走过垂花门时,鞋尖还沾着城楼石阶上的尘土。
风一吹,裙角轻扬,带起一丝细灰。她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抬手将额前那枚旧玉佩轻轻往上推了推。
膝盖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有根细针在骨缝里扎。她咬紧牙关,手心悄悄掐进掌心,用这点疼痛撑住自己不倒。
偏厅里已摆好宴席的架子,紫檀木托盘上搁着酒壶,壶盖掀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暗红的酒液。
几个粗使婆子正低头擦拭杯盏,见她进来连忙要行礼。她微微抬手:“都下去吧。”
春桃立刻会意,挥手让她们退下。
她缓步走到案前,用帕子隔着碰了碰壶嘴。一股极淡的气味钻入鼻中——苦涩里夹着药味,像是晒干的草被火燎过。
这味道她认得。五年前母亲临终前咳出的痰里,便是这般气息。那时崔姨娘还亲自端着参汤到床前,说“补气养肺”。
她闭上眼,舌尖忽然一疼,血珠渗出,滴落在袖中的素帕上。眼前画面一闪:三天后,崔姨娘笑着举杯,金簪掠过杯沿,哥哥接过酒盏,仰头饮尽,随即捂着喉咙倒下。
她猛地睁眼,手一抖,帕上的血痕歪斜凌乱,原本绣了一半的璇玑图再也无法续完。不能再拖了。
“拿两个玉杯来。”她低声对春桃道,“左边那个用热水烫一遍,右边的别动。”
春桃照做。她将酒倒入右边杯中,清水注入左边,又从荷包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放入右杯。不多时,针身泛起一层青黑。
她冷笑一声,将两杯调换位置,左手端起左边那杯,右手虚探向右边那杯,随即唤春桃去准备轿子,说自己身子不适,敬完酒便要回去歇息。
宾客陆续到来。哥哥薛明远穿着新制的蓝缎襕衫,胸前金线绣的梅花熠熠生辉,满脸喜色。
他刚中举人,族中长辈围着他道贺,连一向严肃的父亲薛崇之也难得展颜,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崔姨娘坐在主位旁,头上三支点翠簪摇曳生光。见薛明蕙进来,嘴角微扬:“蕙儿来了?快坐下,莫要累着。”
薛明蕙未应声,只缓缓走到哥哥身边,轻声道:“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妹妹本不该提要求...可我想亲手敬你一杯。”
薛明远一怔,随即笑道:“说什么话,你身子弱,略饮一点便是。”
她点头,接过酒壶,先为自己倒了大半杯,再为崔姨娘斟满。动作缓慢,却极稳。
崔姨娘望着她手中的酒杯,眉头微蹙:“这酒烈,你受不住。”
“我知道。”薛明蕙低着头,声音轻若自语,“可我娘没能看到哥哥中举这一天。我替她喝了,也算圆个心愿。”
说罢,竟将那杯酒推向崔姨娘,自己端起了先前加了清水的那一杯。
“姨娘操劳多年,也该歇一歇了。这杯,我敬您。”
崔姨娘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怎突然这般懂事?”说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满座宾客纷纷赞叹:“姐妹情深,实属难得!”
薛明远也被触动,眼眶微红:“蕙儿,你...”
话未说完,崔姨娘忽地呛住,手死死按住胸口,脸色由红转白,额上冷汗直冒。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只瞪大双眼盯着薛明蕙。
“姨娘?”有人惊呼。
“可是饮酒太急?”另一人忙问。
薛明蕙缓缓起身,袖中滑出一根细银针,在灯下微闪。她走近崔姨娘,声音压得极低:“您可还记得我娘临终那夜?也是这般,喘不上气,喉咙如堵,想喊也喊不出。”
崔姨娘瞳孔骤缩,嘴唇开始颤抖。
“她咳了整整三日,一口接一口吐血。”薛明蕙语气平静,字字清晰,“您让人在药中添了紫菀,说是‘镇咳’。可那根本不是药,是毒。它使人脉搏渐缓,最终窒息而亡,看似病故,实则谋杀。”
说着,她抬手,银针轻刺入崔姨娘右臂曲池穴。
“这一针,是替我娘扎的。”她低声说道,“她走时无人替她说话。今日,我说完了。”
崔姨娘浑身一颤,整条右臂瞬间无力,整个人歪倒在椅中,只剩左手死死抠住桌沿,发出吱嘎声响。
厅内霎时寂静如死。
薛明远脸色骤变:“蕙儿!你做什么?!”
薛明蕙转头看他,目光沉静:“哥,若你不信,可召太医验酒。银针已试出毒性,就在右杯...本该你喝的那一杯。”
众人哗然。
薛崇之猛然站起:“胡闹!谁准你擅自换酒?”
“父亲若不信,”她仍看着哥哥,“您不妨问问姨娘,为何她饮后即倒?为何我喝的是清水?我又为何偏偏在敬酒前换了杯子?”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那块染血的素帕,摊在桌上:“我早知她会动手。我在梦中见过三次...每一次,都是她笑着为你斟酒。”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
众人都知小姐体弱,常做怪梦。却未曾料到,她竟以梦为证。
薛崇之神色变幻良久,终拂袖道:“来人!送夫人去偏房歇息!请大夫,但不得声张!”
几名婆子慌忙上前搀起崔姨娘。她眼神涣散,嘴角流涎,声带已被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薛明蕙立于原地未动。胸口闷痛如焚,似有一块烧红的炭压在心口。她抬手抚了抚额前玉佩,冰凉触感渗入肌肤,勉强压下那股翻涌。
“小姐...”春桃轻声唤她。
“我没事。”她摇头,声音微哑,“只是累了。”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至门槛处险些绊倒,春桃急忙扶住。
“回房。”她说,“关门,落帘,谁来都不见。”
春桃点头,一路将她送入内室。刚放下帐子,外头便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姐!”一个小丫头在外头喊,“老爷派人来问,太医马上就到,要不要让他进来给您瞧瞧?”
薛明蕙闭着眼,许久才开口:“就说我已经睡了。若太医真来了,先去看崔姨娘...查清她到底给谁下的毒,比看我重要。”
小丫头应声而去。
春桃为她盖好被子,又取软枕垫在腰后。她闭着眼,呼吸浅促,唇色发白。
“小姐...”春桃终于忍不住问道,“您...真的梦见了吗?”
薛明蕙未睁眼,手悄悄探入枕下,紧紧攥住那块温热的玉佩。
“我没梦见。”她声音极轻,“我是闻出来的。”
春桃一怔。
“那酒里有紫菀的味道。”她喃喃道,“和我娘死那天,一模一样。”
说完,她不再言语。帐外天色渐暗,烛火轻轻一跳。
春桃正欲起身添油,忽听床上传来一声闷响。
她回头一看——薛明蕙蜷缩着身子,一手死死抓着胸口衣襟,指节发白,另一手紧按额头玉佩,嘴角溢出一道血线,顺着下巴滴落在枕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