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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冥河深处不甘沉寂的怨魂吐息,裹挟着沙砾,狠狠抽打在碧落身上。她裹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仙衣,踏上了人间的土地。脚下是龟裂的黄土,粗粝、干硬,延伸向一片望不到头的枯槁荒原。天空浑浊灰黄,沉沉压下,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几缕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柱,非但带不来丝毫暖意,反将这方天地映衬得愈发萧索死寂。

刚从两界交接的薄弱处挤身而出,身后那层隔绝阴阳的结界涟漪缓缓平复。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在冥界,纵然忘川水寒彻骨髓,彼岸花摇曳着死寂的猩红,但她仙力流转自如,幽冥的阴气不过如薄纱轻笼。此刻,踏入这阳气主导的人间,无形的法则如同万钧枷锁轰然落下,体内奔腾的仙元瞬间被死死压制,沉入灵台最深处,凝滞如冰封千载的暗河。

没了仙力护持,一种前所未有的、刺入骨髓的寒意骤然炸开。那是在冥界孟婆亭中,年年岁岁熬煮忘忧汤时,悄然蚀透仙骨的阴冷。它蛰伏已久,此刻终于寻到了宣泄的裂口。寒意自四肢百骸的骨缝间丝丝钻出,迅速洇透全身,缠绕每一寸肌肤。裸露在风中的手指,纤细却僵硬,冻得发青,指尖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她下意识收紧双臂环抱自己,单薄的衣料聊胜于无,身体深处仿佛塞满了万载玄冰,由内而外渗出凛冽寒气。每一次呼吸,吸入的是人间干冷的空气,呼出的,却分明带着冥界的森寒白雾。她微微颤抖着,踉跄踏上那条被风沙啃噬得坑洼不平的荒道,向北踽踽而行。

目光所及,疮痍满目。曾经或许丰沃的土地,如今只剩大片龟裂的荒芜,裸露着贫瘠的黄土。几丛枯草在风中徒劳地瑟缩,顽强而绝望。偶见几处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半埋土中,是战火烙下的无声疮疤。远山光秃秃的,一片枯槁的灰褐。路上杳无人迹,唯有风卷着沙尘,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横着一条浑浊的浅河,河床裸露着大片淤泥,水流细弱如垂死者的脉搏。一座简陋的木桥歪斜其上,桥板腐朽,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桥头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驿站倾颓而立,墙壁坍塌大半,露出内里烟熏火燎的残迹。驿站旁,半截残破的石碑仆倒在地,字迹早被风雨剥蚀殆尽,只余一个模糊难辨的“驿”字轮廓,诉说着此地早已湮灭的生机。

碧落踏过破桥,继续向北。荒凉渐次褪去,却被另一种景象取代,依旧寻不见半分暖意。大片本该沃野千里的土地,如今荒草丛生,半人多高的枯草在风中起伏如涛。野草深处,几截朽烂的木犁碎片半埋土中,早已被蔓草紧紧缠绕。更远处,田埂的轮廓尚在,可田里稀疏的秧苗蔫头耷脑,叶片枯黄卷曲,显然久旱无雨,又或根本无人照管。

终于,路上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人迹。几个农人佝偻着背,在那些半荒的田地里麻木地刨挖。他们面黄肌瘦,颧骨高耸,身上的破袄补丁叠着补丁,眼神浑浊,透着被生活榨干的疲惫。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赤着脚丫在田埂上飞奔,怀里紧紧搂着几根刚挖出、同样干瘪的野菜根茎。碧落经过时,那孩子抬起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随即飞快跑开,仿佛她是某种不祥之物。

路边歇脚时,她瞥见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蹲在土坡下,一边啃着梆硬的杂粮饼子,一边低声咒骂。

“这鬼世道!老子从南边贩点盐巴过来,路上关卡层层扒皮,税吏比蝗虫还狠!赚的那点血汗钱,还不够塞他们牙缝的!”

“谁说不是!”另一个络腮胡汉子狠狠啐了一口,“都是那老皇帝造的孽!早年是威风,开疆拓土,可打仗不要钱粮?不要人命?把国库都打空了!养肥了那群杀才将军,苦了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

“新皇上位都五年了吧?”一个年纪稍大的叹着气,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听说倒是个想干事的,可前头捅下的窟窿太大,填不上啊!咱这日子,也就比前几年饿殍遍野的光景强那么一丝丝,啥时候是个头?”

“强点儿?我看是换了个法子熬煎人!”络腮胡愤愤不平,“听说北边又要增兵了,指不定哪天征粮征夫的衙役就踹到门上来了!这日子,真他娘的凉透了心!”

“凉透了心……”碧落默念着这几个字。那寒意,仿佛从她的骨头缝里渗出,渗入了这片她初识的人间土地。她裹紧身上毫无暖意的单薄素衣,继续迈步。每一步踩在干硬的土路上,都激得一小团呛人的黄尘腾起,也带起一股刺骨的冷意。

日头一寸寸西沉,寒意愈发刺骨。碧落只觉那股侵入骨髓的阴冷之气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如同万千细小的冰针在穿刺。手脚早已麻木,唇瓣失了血色,苍白的脸颊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兀。正当寒意几乎要将意识冻结时,前方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棚撞入了眼帘。

几根歪斜的毛竹支着低矮的棚顶,四面透风。棚下摆着两张破旧条凳和一张斑驳的小木桌。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费力地端起一只热气蒸腾的大陶罐,将它从泥炉上挪开。炉火微弱,映亮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和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与老茧的手。

碧落本能地驻足。炉火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弥足珍贵,宛若沉沉黑暗里的一点萤光。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靠近。那老妪却已抬起头,浑浊而敏锐的目光瞬间攫住了路边这抹孤零零的、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身影。

“姑娘?”老妪的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边地口音,却透着一股朴实的关切,“赶远路啊?这天儿,冷得邪乎!快,进来坐坐,棚里好歹能挡挡风!”

碧落微微迟疑,刺骨的寒意终是压倒了疏离。她挪动冻僵的双脚,缓缓挪进茶棚。棚内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但至少少了那割面的寒风。

老妪眯着眼,细细端详碧落。那身质料奇异、纤尘不染却单薄异常的素衣,那张苍白得不染人间烟火的精致面孔,还有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眸……老妪皱纹密布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怜悯。

“哎哟哟,瞧这冻得!”老妪心疼地咂咂嘴,不再多问,颤巍巍地拿起一只粗陶大碗,用木勺从滚烫的陶罐里舀出满满一碗粘稠的糊糊。那糊糊呈灰褐色,夹杂着粗糙的野菜碎末,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与野菜混合的、朴拙的香气。

“快,拿着!暖暖手,也暖暖身子!”老妪不由分说地将滚烫的粗陶碗塞进碧落冰冷僵硬的手中。

碗壁的灼热骤然传来,烫得碧落指尖一缩,那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顺着冰凉的皮肤直透进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暖流。碗中升腾的热气扑上她冰凉的脸颊,洇开一丝湿润的暖意。

“谢谢……”碧落低声道,嗓音有些干涩。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感受着那沉甸甸的热量,仿佛捧着世间罕有的珍宝。

老妪摆摆手,在旁边的破凳子上坐下,浑浊的双眼望向棚外暮色四合、愈发苍凉的官道,长长叹了口气:“谢啥呀……这世道,都不容易。天冷,人心更冷啊。姑娘,听老婆子一句,你这身打扮,这通身气度……一看就不是咱们这荒山野岭能养出来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落了难?”

碧落捧着热粥,未置可否。老妪只当她是默认了,脸上忧色更浓:“哎,造孽哟!这年景,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穿成这样孤身上路……那不是羊入虎口么!听婆子的,前头不远就是咱们村,就在县郊。你先跟我家去,老婆子给你找几件厚实耐脏的粗布衣裳换上,再把你脸上弄得……嗯,弄得寻常些。这么扎眼,可不成啊!”

老妪的话语絮絮叨叨,却像一股温热的溪流,裹挟着毫无保留的关切,缓慢而执着地冲击着碧落心湖外围那层三百年冥界生涯凝结的冰壳。那冰壳太厚、太坚硬,并未立刻消融,但碗中粗糙的糊糊散发的热气,却实实在在地熨贴着她冰冷的指尖和几乎失去知觉的肠胃。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带着粗粝口感的食物滑入腹中,化作微弱的暖意,在四肢百骸里艰难地扩散,试图对抗那盘踞在仙骨深处的森寒。老妪看着她低头喝粥时露出的那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又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甸甸地压着对人世艰难的无奈。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迅速在荒原上洇染开来。碧落跟着老妪,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冷清的官道,拐上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土路。路旁稀疏地立着些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黑黢黢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着,偶有一两点昏黄的豆油灯光从狭小的窗口透出,便是这荒凉夜幕下唯一的暖色。几声零星的狗吠响起,更添几分萧索。

老妪的家在村子最东头,紧邻着一片半荒的菜地。院子很小,泥土夯实的院墙豁着几个口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入眼是三间低矮的土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在晚风中微微颤动。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空荡,一张磨损得看不出颜色的木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柴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干草和烟火混合的气息。

“姑娘,委屈你了,将就一晚。”老妪摸索着点亮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她蹒跚着走进里屋,窸窸窣窣翻找一阵,捧出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还有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头巾。“这是我女儿出嫁前穿过的,你别嫌弃,洗的干干净净。换上吧,你这身……太惹眼了。”

碧落依言接过那粗糙的布料。触手的感觉陌生而奇异,远不如她身上的仙衣柔软,甚至有些扎手,带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她走到角落,背对着昏黄的灯光,褪下那身象征神职的仙衣。当冰凉的空气骤然接触到皮肤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仙衣离体的瞬间,仿佛也带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迅速换上那套粗布衣裙,宽大且不合身,空荡荡地罩着她纤细的身体。

老妪端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破陶盆,盆底沉着些浑浊的泥沙。“来,姑娘,洗把脸。老婆子给你弄点锅底灰……”

碧落依言俯身,掬起一捧水。水面晃动,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轮廓。她微微凝神,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向水面。

水中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冥河岸边被河水冲刷了千年的冷玉。皮肤细腻依旧,却透着一股非人的、缺乏生气的透明感。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的眸底,此刻却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幽潭般的冷寂,那是忘川水浸润、阴气蚀骨后留下的印记,无论她如何压制仙力、如何试图模仿凡人,都无法完全掩去。这苍白与冷寂,是阴气深入仙骨、渗透神魂的表征,是她从冥界带来的、无法磨灭的烙印。人间温暖的粥食和衣裳,此刻也无法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寒意。

她默然看着水中的倒影,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水面,激得她又是一颤。

“唉,可怜见的,这脸白得……”老妪的声音带着心疼,她颤巍巍地走过来,手指沾了些灶膛里刮下的冷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抹在碧落过于光洁白皙的额头和脸颊上。粗糙的灰粒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妙的麻痒感。老妪又仔细地帮她将那头乌黑柔顺、不染尘埃的青丝用粗布头巾包裹起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额头和鬓角。

“好了,这下看着像个逃难的村姑了,”老妪退后一步,眯着眼打量,满意地点点头,“虽还是俊,但没那么打眼了。姑娘,听婆子的,明儿上路就这样打扮,低着头走路,遇到生人别搭话,能少好些麻烦。”

碧落抬手摸了摸被灰抹得有些粗糙的脸颊,又扯了扯头上紧束的头巾,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束缚感笼罩着她。她低声道:“多谢婆婆。”

老妪摆摆手,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谢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灶上还温着点糊糊,再喝点暖暖?” 正说着,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年轻男女低低的说话声,带着几分羞涩与欢愉。

“娘?娘你在家吗?”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院门外响起。

“在呢在呢!”老妪应着,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走去开门。

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结实,穿着半新不旧的短褐,肩上扛着一小袋东西,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女子比他略小些,身段苗条,穿着大红碎花的新棉袄,虽然布料粗糙,颜色也洗得有些发暗,却衬得她圆润的脸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和喜气。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束刚从野地里采来的小野花,淡紫和鹅黄的花朵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鲜亮。

“娘,我们回来了!”女子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甜意。

“好好,回来就好!”老妪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他们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哟,还摘花了?真俊!”

小两口进了屋,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外人。女子看到碧落,微微一愣,随即友善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男子有些拘谨地放下肩上的袋子,大概是些回门的礼。

“娘,这位是……”她妇好奇地问。

“哦,路上遇到的姑娘,落了难,借住一晚。”老妪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便岔开话题,“你们小两口,今儿回去,亲家那边都好?”

“好着呢!”儿媳妇欢快地应着,把手里的野花递给丈夫,“喏,给你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丈夫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黝黑的脸膛似乎更红了,笨拙地“嗯”了一声,把花小心地别在自己短褐的衣襟上,那点鲜亮的颜色与他粗犷的打扮形成奇特的对比。他随即从袋子里摸出几个有点干瘪的野枣,塞到妻子手里:“你……你爱吃的,路上摘的,甜。”

新媳妇接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盛开的春花。

老妪看着小两口的互动,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瞧瞧,多好!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知道心疼人了!”

碧落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看客,目光却无法从这对新婚夫妇身上移开。他们之间的言语如此简单,动作甚至带着点笨拙,可那眼神交汇时流淌的暖意,那羞涩中透出的亲昵,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土屋的昏暗,也穿透了她周身萦绕的寒意。

“婆婆,”碧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暖意,“你们……成亲之前,彼此……可曾见过面?说过话?”她问得突兀,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直直望向那女子。

女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掩着嘴笑起来,笑声清脆,带着点羞赧:“这位姐姐说话真有意思!咱们庄户人家结亲,哪讲究那些呀!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前头一天,我才第一次……嗯,远远瞧了他一眼,”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憨笑的丈夫,脸上红晕更深,“话?那更是半句都没说过哩!”

碧落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在她漫长的仙生认知里,情爱之事,若非千百年的倾心相许、神魂相契,便如同镜花水月,毫无意义。未曾相见,未曾相知,如何便能缔结连理?这凡俗的婚姻,竟如此……草率?

那新媳妇似乎看出了碧落的疑虑,她收敛了笑容,眼神却变得柔和而认真,带着一种朴素的智慧。她轻轻抚摸着手中带着丈夫体温的野枣,声音温软下来,像在述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日子嘛,姐姐,日子是两个人一天天过出来的。”她抬眼看向自己的丈夫,那眼神里有依赖,有满足,还有一种共同面对未来的笃定,“是两个人一起,在灶膛边添柴,在田埂上流汗,在寒冬里互相焐着冰凉的手脚……这么一天天,一年年,慢慢地,慢慢地,就焐热了。”

“焐热了……”碧落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在这时,老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走来:“姑娘,再喝点暖暖胃?”

碧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的手指依旧冰凉苍白,毫无暖意。老妪布满老茧的手无意间碰触到她的指尖。

“哎哟!”老妪惊呼一声,手猛地缩回,碗里的糊糊泼洒出几星,烫得她连连甩手。她瞪大眼睛盯着碧落,眼中盛满惊诧与难以置信的担忧:“姑娘!你这手……怎么……怎么冰得像块石头?!一丝热气儿都没有啊!这……这哪成啊!快,快捧着碗暖着!”

那只粗糙的陶碗再次被强塞进碧落手中,碗壁滚烫。然而这外在的热度,却丝毫无法驱散她体内那源自仙骨深处的蚀骨阴寒。老妪的惊呼和那触碰带来的刺痛感,清晰地昭示着她与这温暖人间的隔膜。

她低头凝视碗中氤氲的浊气,耳畔却异常清晰地回荡着新媳妇那句轻柔却铿锵的话:“日子是两个人……慢慢地焐热的。”她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缩进粗布衣袖里。指尖触碰到袖内残留的一丝气息——那是忘川水边经年不散的森然寒气,冰冷、死寂、永恒。

就在这一瞬,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这悸动并非源于仙力,而是某种更原始、更陌生的东西。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骤然明白了凡人对这“滚烫人间”近乎贪婪的眷恋从何而来。

他们眷恋的,或许并非这人间的富足安稳——这里分明荒芜而艰难。他们眷恋的,是寒夜里炉膛跃动的火光,是饥饿时一碗粗粝的热粥,是陌生老妪不由分说的关怀,是未曾谋面的夫妻笨拙而执拗互相靠近的暖意。是这无数微小的、带着瑕疵的、甚至有些狼狈的温热,一点点汇聚,一点点挣扎着去“焐热”那冰冷庞大的生活本身。

那是一种在仙神永恒寂寥的俯视下,从未被真正理解过的、属于短暂生命的热望。她有点明白广陵仙君的执着了。

碧落捧着那碗滚烫的糊糊,碗壁灼烧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楚。她慢慢地、近乎贪婪地将碗凑近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土腥与焦糊味的热气。热流涌入肺腑,与那盘踞在骨髓里的阴寒激烈地搏杀着。她微微阖上双眼,纤长冰冷的睫毛在昏黄油灯的光晕里,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晨光熹微,带着人间特有的昏浊暖意,勉强刺破了土屋窗棂上糊着的陈旧麻纸。老妪早已起身,灶膛里燃着微火,煨着一碗稀薄的糊糊。碧落安静地立在低矮的门边,身上是那套宽大的靛蓝粗布衣裙,头巾包裹严实,脸颊上还残留着昨夜老妪精心涂抹的、用以遮掩她过分苍白的冷灰。这一夜,那侵入骨髓的阴寒并未因陋室的遮蔽而消散分毫,反倒在黎明最沉寂的时刻,如同苏醒的毒蛇,在她仙骨深处更清晰地噬咬。

她望着老妪佝偻忙碌的背影,望着那对小夫妻在院中低声说笑,新媳妇将一朵蔫野花别在丈夫的衣襟上。凡俗的烟火暖意,如同昨夜那碗热粥,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却终究无法抵达她冰封的核心。

碧落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仙家之物,非此界凡俗所能承受。那芥子空间里,或许藏着奇珍异宝,但仙力被死死压制,连一丝缝隙也打不开。即便打开,又有何物能报答这一碗粥、一身衣、一夜庇护的凡人之恩?

“婆婆,”碧落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努力放得柔和些,“多谢收留,此恩……”她顿了顿,将那份“日后必报”的念头深埋心底,“我记下了。”

老妪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朴实的笑容和挥之不去的担忧:“姑娘说啥恩不恩的,路上千万小心!记住婆子的话,低着头,快走,别理闲人!”她絮叨着,又塞给碧落一个粗布包裹,里面装着她原本的仙衣和用油纸包着的、还温热的杂粮饼子。

碧落接过,指尖的冰凉让老妪的手又微微缩了一下。她没再多言,对着院内的小夫妻也微微颔首,便转身踏出了柴扉,重新汇入那条通往官道的、颠簸的土路。粗布头巾下的脸孔被刻意弄得灰扑扑,宽大的衣裳遮掩了过于窈窕的身形,她微微佝偻着背,步履沉重,俨然一个饱经风霜、沉默赶路的寻常村妇。这伪装,替她省去了无数凡俗的麻烦。她无需进食,那饼子最终在无人处化作了滋养贫瘠土地的尘埃;她无需睡眠,夜色只是她独行的幕布。避开人群,她便是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这苍凉大地的背景。

照着轮回鉴的指引,她一路由西转折向北。荒凉在脚下渐渐褪色,土地变得平整,村庄密集了些许,官道也宽阔了些,车辙印与马蹄印交错纵横。空气里开始混杂着牲畜粪便、尘土和炊烟的味道,一种属于人间的、喧嚣而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安定郡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显现。作为通往北方州府的交通要冲,此地远比碧落之前所经之处繁华。城墙高大,虽经风霜侵蚀显出斑驳,却依旧带着一种威严。城门口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赶车的脚夫、骑马的旅人、拖家带口的平民,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轴的吱嘎声、孩童的哭闹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冲击着碧落千年沉静的感官。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售卖着布匹、粮油、铁器、简陋的吃食……一种属于凡俗的、蓬勃又带着粗粝的生命力在这里涌动。

然而,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暗流涌动。碧落那身粗布衣裳和刻意低垂的姿态,能瞒过大多数人,却无法彻底掩盖她行走时那份沉淀了千年的韵律。那是一种深植于神魂的、与凡尘喧嚣格格不入的沉寂与空灵。尽管她低着头,步履匆匆,试图融入这滚滚红尘,但那即便刻意佝偻,也难掩身姿气质,那掩在头巾下偶尔抬起的、流转着幽潭般冷寂光华的眸子,还是如同黑夜里的萤火,吸引了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几个地痞模样的汉子,穿着油腻的短打,眼神浑浊而贪婪,像闻到了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缀在了碧落身后。他们交换着猥琐的眼色,低声的调笑和污言秽语隐约飘来。

“……嘿,瞧那身段儿,裹得再严实也藏不住……”

“……小脸儿抹得再脏,那眼神儿……啧啧,勾魂儿似的……”

“……看着像只落单的肥羊,弄到‘春风楼’去,王妈妈肯定给个好价钱……”

恶意如同实质的粘稠污物,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碧落清晰地感知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那不加掩饰的觊觎。仙力被压制,如同被封入沉重的铅棺,但她并非毫无自保之力。指尖在宽大的袖袍内微微蜷曲,一丝源自冥界忘川深处、凝练至极的阴寒之气悄然汇聚,冰冷刺骨,足以瞬间冻结凡人的血脉生机。她心中一片漠然,只待那几只肮脏的手爪胆敢触碰她的衣角,便让他们尝尝蚀骨冰寒的滋味。

就在一个拐角僻静处,那几只爪牙蠢蠢欲动,为首的汉子脸上露出狞笑,正要加快脚步上前拉扯——

“前方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为?!”

一声清朗的断喝,如同玉磬敲响,骤然划破这角落的污浊空气。

碧落脚步一顿,并未回头,但袖中凝聚的阴气微微滞涩。

只见一辆青篷马车在几名精悍随从的护卫下,正从另一条街驶来,停在不远处。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庞。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朗,眼神澄澈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端方正气。他头戴方巾,身着青色襕衫,虽是布衣,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整齐。他身旁侍立着一个同样年岁不大的书童,车后还有两名腰佩短棍、眼神锐利的健仆。这一行人的装扮和气度,尤其是那两名明显带着功夫的健仆,让那几个地痞瞬间变了脸色。

“晦气!”为首的汉子低声咒骂一句,狠狠地瞪了碧落背影一眼,又忌惮地扫了扫那马车和随从,一挥手,“走!点子硬,犯不着!”

几个无赖悻悻然地迅速消失在巷弄深处。

那青衫书生这才将目光投向碧落,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凛然和纯粹的关切:“姑娘,你没事吧?此地龙蛇混杂,孤身一人需得万分小心。”

碧落缓缓转过身,微微抬起头。头巾下的目光平静无波,看向那马车上的少年书生。他眼中的清澈和正气,与这浑浊喧嚣的安定郡格格不入,倒像一缕清泉。

“多谢公子援手。”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

书生见碧落无恙,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在下杨慎,正欲前往州府应考。看姑娘行色,似乎也是北上?若是不嫌,不妨同行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碧落的目光扫过那辆坚固的马车,那几名训练有素的随从,又看了看眼前这位眼神干净、带着书卷气的少年。轮回鉴的指引方向,正是向北。避开那些无谓的麻烦,省却些脚程,似乎并无不可。

她微微颔首:“如此,有劳杨公子。”

青篷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碾过并不平整的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车内空间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碧落与杨慎分坐两侧。杨慎显然恪守礼法,刻意保持着距离,目光也绝不随意落在碧落身上,只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膝头摊开的一卷书册上。

书童坐在车辕边,偶尔好奇地回头偷瞄一眼车内这位被自家少爷救下的、气质奇特的姑娘。那两名健仆骑马护在车旁,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

行至午间,在一处官道旁的客栈打尖歇息。杨慎命书童单独为碧落准备了一间上房,并送来了几套崭新的女子衣物——虽仍是细麻布所制,样式也普通,但比起碧落身上那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裙,已是天壤之别。

“仓促准备,恐不合姑娘心意,权且将就。”杨慎隔着门,声音温润有礼。

房门关闭。碧落解下粗布头巾,褪去那身沾染尘土与伪装气息的粗布衣裙。客栈房间的铜镜虽不甚明澈,却足以映现她此刻的形容。洗去灰土,现出一张毫无血色、如冰雕玉琢的面容。眼底那抹幽寂冷光,在卸去世俗遮蔽后,愈发清晰。她换上杨慎备好的细麻衣裙,料子剪裁合度,虽无半分纹饰,却意外契合她清冷的气质。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纯粹,一种非尘世所有的空灵与洁净。当她推门步下楼梯时,原本略显嘈杂的客栈大堂,霎时静寂了一瞬。

杨慎正于柜前吩咐伙计备办干粮,闻声回首,目光触及碧落身影,骤然僵立原地。那双澄澈眼眸中,瞬间盈满极致的惊艳与震撼,恍若初次窥见月宫仙子的真容。然此惊艳间,全无半分狎昵之意,唯余纯粹的对超凡之美的惊叹与敬畏。他猛地回神,觉察己身失态,白皙面颊顷刻涨红,慌忙俯身拾捡账簿,动作慌乱不堪。

“姑……姑娘……”他声音有些发紧,低着头不敢再看,“衣物……可还合身?”

“甚好,多谢杨公子。”碧落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未曾察觉自己带来的震动。她行至桌旁落座,姿态自然,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

马车继续北行。或许是方才的震动打破了最初的拘谨,也或许是碧落那不似凡俗的气质激发了少年探求的本能,杨慎的话语逐渐增多。他不再专注于书本,开始尝试与碧落交谈。起初仅是小心翼翼地询问碧落北行的目的地,见碧落仅答“访亲”后未见不耐,便渐渐打开了话匣。

他谈论所读的圣贤书,谈论孔孟之道,谈论为官者当“先天下之忧而忧”;他谈论大胤律法,说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理想,亦无奈地提及现实中胥吏的贪酷与律法执行的不公;他谈论朝廷的科举取士,眼中闪烁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憧憬;他也谈论这世道女子的不易,慨叹那些被幽闭于深闺、命运不由己的才女,言语间流露出超越年龄的同情与不平。

“家母常言,女子亦当明理知义。然世俗礼法,若重重枷锁……”杨慎喟然长叹,语气恳切。

碧落多时只是静默聆听,间或发问一二。其问题往往切中要害,看似简洁,却总能触及杨慎言语中隐伏之矛盾或世情之本质。

“律法条文,由何人执笔?由何人释义?”她问道。

“王子若犯律条,果真与庶民同罪,受同等裁断?”她复问。

“女子既明理知义,缘何不得如男子般应试为官,亲破桎梏?”她再问。

其声清冷如寒泉,每一问皆似投入静水之石,于杨慎心湖中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此等诘问,有些他亦曾朦胧思及,却从未如此清晰锐利地直面;有些则全然颠覆其固有之认知。他时而无言以对,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激动援引典籍加以辩驳,然在碧落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寂眼眸注视下,渐觉己身论证之苍白。他从未遭遇思维如此通透、见解如此独到之女子。其理解力卓然,杨慎费尽口舌阐释之繁复概念,她往往片刻间便能把握精髓,甚而反诘出更为深刻之洞见。

杨慎眼中的好奇与惊叹,沉淀为一种近乎崇拜的欣赏。他谈论时政的目光愈发热切,分享读书心得时也愈加细致。他甚至拿出自己研读的经义注解,与碧落探讨其中精微的义理。看着她专注聆听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领悟精妙之处而闪动的眸光,少年心中那片从未惊扰的平静湖面,不知不觉间,因这缕清冷目光,悄然泛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一种混合着倾慕、好奇与强烈探知欲的情愫,如同初春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上少年懵懂的心房。

碧落敏锐地捕捉到杨慎眼神的变化,那灼热让她体内盘踞的阴寒都隐隐躁动。她微微蹙眉,望向窗外飞逝的荒原。凡人的情愫,如同朝露,短暂而易逝。但这突如其来的牵扯,却像一根无形丝线,在她本已复杂的因果命盘上,悄然缠上一线。她想起冥府那些因情爱沉沦百世的魂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缕忘川寒气。此行入世,只为寻找度化仙君转世残魂,这无端生出的枝节……她眸光微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碧落姿态依旧沉静,宛如一尊冷玉雕琢的塑像,周身却散发着无形的疏离感,较此前更为显着,将车厢内残存的些许交谈暖意彻底冻结。

杨慎执卷之手略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敏锐地捕捉到这无声的拒绝。方才碧落在他论及某处典故时,那双曾因理解而偶现微光、专注聆听的幽寂眼眸,此刻唯余深潭般的沉寂,不再迎向他的目光,甚至在他试图延续话题时,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年心头那片因惊艳与知音之感而翻涌的潮水,仿佛骤然触礁。一丝清晰的刺痛掠过心间,带着少年人初萌情愫即遭冷拒的窘迫与失落。

他垂下眼睑,盯着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墨字,字迹却模糊地跳动起来。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动、马蹄踏地的单调声响,以及书童在车辕上偶尔传来的、小心翼翼的咳嗽声。沉默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良久,杨慎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那温和之下,多了一层刻意的平静。他不再刻意寻找话题,目光也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的书本上,偶尔翻动书页,动作轻缓。只是那专注的姿态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姑娘,”在下一处驿站打尖时,杨慎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前方岔路,往东是通往州府官驿的大道,平坦些,往北则稍显崎岖,但路程近些。不知姑娘……”

“往北。”碧落的声音清冷干脆,没有一丝犹豫。

杨慎点点头,并无意外,只对车夫吩咐道:“取北路。”他顿了顿,看向碧落,眼神澄澈,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克制与尊重,“此去州府尚需三日脚程。姑娘若有需要,吩咐即可。” 说罢,他垂下眼睑,凝视书页上熟悉的墨迹,字迹却渐次模糊跳动。车厢内唯余车轮辘辘、马蹄沓沓的单调声响,间或传来车辕上书童小心翼翼的咳嗽。沉默如实质的水银,沉滞于两人之间。

三日时间转瞬而逝,碧落看着少年冷静自持的表现,心中因感知到少年情愫而微起波澜的心绪,渐趋平复。他已然明了。这份明了,带着少年人难得的自尊与不纠缠的体面,令她心中那点因无意牵动因果而生出的些许烦躁,也随之消散。

行至州府地界,秋试考生纷至沓来。

马车终于抵达州府治所所在的城池。城门已闭,众人只得于城外寻得一间稍大的客栈落脚。杨慎依旧周至地安排碧落入住上房,自己则择了隔壁一间。临别之际,他立于廊下昏黄的灯影之中,身形颀长,青衫磊落,向碧落微微一揖,声音在夜风中分外清晰:

“碧落姑娘,州府已至,杨某明日便去寻访学馆备考。萍水相逢,承蒙不弃同行一程。姑娘日后若有所需,可至城南‘清源书肆’留个口信,杨某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敢辞。”其目光坦荡,带着纯粹的善意与告别之意,毫无半分痴缠与不甘。

“多谢杨公子好意。”碧落点头应允,“也多谢公子几日照拂。”

“姑娘客气,应该的。”杨慎言毕,便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未曾回顾。

那扇门轻轻合上,隔断了内外两个世界。

碧落回到房中,并未点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映出几道孤寂的光斑。她行至窗边,将窗扉推开一条缝隙。州府城外的夜色远不及安定郡那般繁盛,深沉如墨,远处城墙犹如蛰伏的巨兽,更远处则是没入黑暗的层叠山峦轮廓。混杂着尘土与草木微腥的人间气息,正丝丝缕缕渗入窗内。

恰在此刻。

毫无预兆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骤然攫住了碧落的心脏!仿佛整个天地在她的感知中剧烈震颤了一瞬!

那并非声光之象,而是源自灵魂本源的、宏阔的悲鸣与消逝感!

北方!在那遥不可及的、汇聚着人间至浓欲望与气运的——于某个微末的角落,

一道气息显现了。

其质精纯至极,恍若宇宙初辟时最本源的星光,澄澈得不染纤尘;其意浩瀚无垠,恰似包容星海的深邃夜空,蕴着俯仰万古的苍茫。这气息磅礴、尊贵、亘古,流转着仙神独有的超然法则韵律。

然此惊鸿一现,仅存于瞬息之间!宛若昙花在永恒黑暗里绽放了亿万分之一瞬的华光。

紧接着,那股精纯浩瀚至令碧落灵魂颤栗的气息,如潮汐退却般,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急剧消散!非是溃散,亦非逸散,而是彻底的“归无”!仿佛其从未存世,又似本就与这方天地同源,此刻恰如倦鸟归林、江河入海,毫无眷恋地、彻底地消融于天地万物之间,归于最本源的虚无。

仙陨!

碧落骤然捂住心口,踉跄退后一步,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壁!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森寒,较忘川之水更为刺骨,瞬间冰封其四肢百骸!

她面色惨白更胜冥界之时,唇上残存的一丝血色亦消褪殆尽。幽深的双眸中,首次清晰地映出名为“恐惧”的裂痕。

仙!一位真正的、本源强大的仙!陨落了!就在这人间京城!就在此刻!

绝非沉睡,亦非转世,乃是彻底的消亡!本源归于天地,神魂归于寂灭!如同投入沧海的一滴水,消逝无踪!

那一瞬“归无”的体悟,宛若最冰冷、最锋利的尖锥,骤然刺穿了碧落心中那道由千年冥界生涯与仙神身份构筑的、对“永恒”的笃信屏障。原来,仙,并非不灭!原来,那看似恒久的生命,竟亦如凡俗烛火,于某个不可预知的刹那彻底熄灭,未曾留下一丝青烟!

广陵……广陵仙君!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使她近乎窒息。

她还能找的到仙君吗?

“不……”一声低沉而颤抖的呜咽,自碧落紧咬的齿缝间溢出。她倚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那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似被这巨大的恐惧所激发,更加猛烈地在仙骨中冲撞流窜,引发阵阵刺骨的剧痛。窗外的月光,此刻也显得格外凄冷,宛如冥河的水光。

不可再耽搁分毫。一刻也不能延误!

必须立即赶往京城!

无论前方是希望抑或绝望,重逢亦或着彻底的湮灭,她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那里,予以确认,加以追寻。纵使……纵使最终所寻得的,仅是一缕消散于风中的叹息,也远胜于在这无尽的恐惧与等待中备受煎熬。

她陡然站直身躯,眼中的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苍白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棂,冰冷的木屑刺入掌心亦浑然不觉。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牢牢锁定北方那无尽黑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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