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商大集的烤羊香气漫进雅间,江临水借着布菜的由头,第三次把茶盏往周平手边推了半寸。青瓷底划过檀木案的细微声响,让她耳尖泛起薄红。
周大人请。江玄同举着酒杯的手在空中画弧,琥珀色的酒水微微晃动着。“老朽一生除了感念父母及恩师,便未曾谢过某人。今日,江玄同在此谢过周大人搭救之恩。”
周平本是后辈,又极其尊重江玄同的人品和医德,赶紧端起酒杯:“江前辈言中了,晚辈不过是做了份内的事,若谢还是要谢刘五爷。若不是五爷,也无法掌握关键证据。”
在外人面前,毒医刘五人见人怕,可今天却越发的老实,听到周平的话头,赶紧干咳了两声,竹筷地截住滴落的酒珠:师兄啊,再不喝这三十年陈酿怕是要喂了桌缝。
众人皆笑,干了此杯。
“话说回来,周老弟,你是怎么认识临渊和临水这两个丫头的?”刘五说着伸筷夹起一块炙羊肉,转移了话题。
江临水突然一声,打翻了醋碟,褐汁顺着桌缝滴在周平的皂靴上。
我、我去找布巾......小姑娘跳起来就要跑,被刘五爷拽着袖子按回座席,嘿嘿坏笑着:慌什么?莫不是有什么怕你爹知道的?
江玄同将筷子地拍在鱼脍盘上:临水!
江临水顿时如木头般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敢吭声。
刘五一看不妙,知道自己无意之中触了霉头,赶紧再次转移话题:“额……这胡商大集真是不错,早在宫中便听说,真是不虚此行啊!”
刘五话题是转移了,却发现无一人搭腔,尴尬的乌鸦从头顶上孤零零地飞了过去。
默不作声的江临渊终于说话了:“爹,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是我让妹妹假借相亲之名,哄骗那些好色之徒赚取诊费的。”
江玄同面露惊异之色,紧攥着青瓷酒盏,枯瘦的手背爆出青筋:江家祖训医者仁心,你们竟敢......
仁心能当米下锅吗?江临渊突然挺直腰杆,发间银针轻颤,自从您辞了太医署的差事,这些年可有拿回过一文钱?
江临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当票,娘亲忌日那晚,妹妹典当了最后那支凤头钗才买来的祭品!
江玄同气得双手直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刘五见这气氛凝重得似要结冰,刚要打个圆场,突然想起高公公的嘱咐,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换成了别的。
“师兄,两个孩子也是孝顺。嫂子过世得早,您就原谅她们吧。”
江玄同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盏边缘,眼中的怒色渐渐变成了心疼与愧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喟叹:“是爹对不住你们姐妹俩,这些年,苦了你们……”
江临水眼眶泛红,嗫嚅着:“爹,女儿知错了,不该瞒着您……”
江临渊亦是眼眶湿润,轻轻摇头:“爹,我们也是想帮衬着家里,没想要违背祖训的。”
江玄同抬手摆了摆,示意她们莫要再自责,转而看向周平,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期许。
“周大人,今日这事儿,你也都瞧见了。我这两个女儿,虽说行事莽撞了些,可心地总归是纯善的。你为人正直,又屡次帮衬我们江家,我瞧着,你与临水倒是颇为相配……”
周平闻言,心中暗想:我去,不会吧,这是真要把女儿嫁给我啊。
忙拱手道:“江前辈,这……这实在是折煞晚辈了,只是此事重大,还需秉过……”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外面一阵喧闹。
“抓贼啊!”一声高喊打破了雅间内微妙的气氛。
周平下意识地站起身,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对众人道:“我出去看看。”说罢,拔身而起,闪出门外。
江临水望着周平离去的背影,满心的羞涩与期待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搅得有些慌乱,她咬了咬唇,也站起身来:“我……我也去瞧瞧。”
江玄同微微皱眉,想要阻拦,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她去了。
周平刚出雅间,就见一个黑影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手中似还攥着个包袱,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周平一伸腿,那盗贼来不及躲闪,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周平一把抓住盗贼的后衣领,整个提了起来。
“又是你!”周平没想到竟然认识此贼,就是前些日子在大集里诬陷他偷东西的那个新罗人。
新罗人也认出了周平,毫不畏惧地嘿嘿一笑:“你现在抓了我,一会儿还不是要把我放了。”
严济府中八角亭内,鎏金狻猊炉吐着龙脑香。杨智圆腕间佛珠撞在青玉案上,震得茶汤泛起涟漪:严阁老可知,那周平在刑部大堂逼得善世院当众出丑?
善世大人请用茶。严济用银镊夹起块松炭添进红泥炉,火光映得他眼尾皱纹如刀刻,新进的蒙顶石花,要文火慢煨才出真味。
杨智圆枯指捏碎两粒菩提子:听说户部要在全国改田易稻,征用的可都是佛寺的香火田!他突然倾身,袈裟上金线莲花刺破雾气,听说这祸根就是周平!
严济执壶的手稳稳悬在茶海上空三寸:年轻人有些奇思妙想,圣上瞧着新鲜罢了。沸水冲入冰裂纹盏的脆响中,他似不经意道,不过那钱庄流水......
钱庄?
京城内新进出了一所子钱家,名字好像叫什么钱庄,说是只贷银子给那些胡人,与胡商大集串联在一起,生意着实红火。严济将茶汤推过去时,指尖在案面划出三道水痕,听说也都是那个周平的主意。
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进炭盆迸出火星。杨智圆袈裟无风自动:那周平不过是一小小捕快,怎得如此本事?
严济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般说道:“善世大人有所不知,这周平眼下可是风头正劲,短短数月,屡建奇功。别说一个小小钱庄,钦天监、司礼监甚至是东宫都很看重他呢。”
“他周平莫不是会一些歪门邪术,蛊惑人心?”
善世大人慎言。严济用茶夹从灰烬中拈起颗焦黑的珠子,圣上正愁世家尾大不掉,有人替朝廷养蛊......他忽然轻笑,只是这蛊虫若反噬佛门......
杨智圆霍然起身:明日法会上,八十一寺高僧要为圣上祈福。他踩过满地菩提子,只是香火不旺,怕诵经声传不到紫宸殿。
严济望着那道消失在月洞门后的金线袈裟,忽然将残茶泼在棋盘上。黑子字被水渍淹没,白子却借着水光映出字残影。
廊下画眉鸟扑棱棱惊飞,带落几片山茶瓣粘在了这棋盘残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