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沉重,将天都城的巍峨轮廓压入一片凝固的金红色血泊。
望西楼旁,那家毫不起眼的面馆,门脸在暮色中更显黯淡。
馆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麦香混杂着骨汤醇厚的油脂气息,在逼仄的空间里无声弥漫。
秦渊坐在靠窗的老位置。
木桌的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映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
面馆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粗布衣衫,肩上搭着条半旧的白毛巾。他看到秦渊,眼皮抬了抬,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无声地颔首。
那神情,不似招待食客,更像是在确认一位远行的老街坊是否安然归来。
不多时,一碗面被端上。
热气升腾,模糊了视线。
白瓷碗,清汤底,几根被热汤烫得愈发翠绿的葱花浮在表面。
简单到了极致,朴素到了极致。
秦渊拿起那双磨得发亮的竹筷,夹起一箸面条,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
每一根面条的筋道,每一口汤的咸鲜,都在舌尖被清晰地感知、分解。
秘境中的一切,那些震耳欲聋的喧嚣,正在被这碗凡俗的面汤缓缓冲刷、抚平。
古战场上神魔不甘的咆哮。
上古魔头癫狂暴虐的意志。
世界崩塌时法则断裂的混乱悲鸣。
所有这些狂暴、混乱、足以让任何修士心神崩溃的精神洪流,此刻,都在他的本源“谷心”中被映照出来。
它们不再是外来的冲击,不再是凶险的记忆。
它们被拆解,被消化,被还原成了最纯粹的道则感悟。
一缕缕,一丝丝,如同百川汇流入海。
悄无声息地,融入他那片名为“谷心”的浩瀚本源之海。
他的本源,因此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圆融,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淬炼。
人间烟火,最是养心。
碗中的面条渐渐见底。
就在秦渊即将夹起最后一根面条时,他持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骤然凝固。
一个细微的停顿。
袖中。
那片始终沉寂的兽骨,和他那杆被意念缩小,伪装成发簪模样的“万魂幡”,在同一时刻,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鸣。
嗡——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震颤。
两件古物,仿佛隔着万古岁月,在此刻找到了彼此,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奇特共鸣。
秦渊放下筷子。
动作不疾不徐,将碗中最后一勺面汤饮尽。
温热的汤汁滑入腹中,驱散了身体最后一丝寒意。
他的意念,则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沉入袖中乾坤。
识海之内,风暴骤起。
原本平静的本源之海掀起滔天巨浪。
那枚骨片与那杆断幡,未经召唤,自行浮现于识海中央。
骨片之上,那幅名为“五凶囚笼图”的诡异图录缓缓流转。
代表着江别雁、鬼母、萧千绝、慕容拓的四个符号,以及那道最古老的魔念符号,正散发着死寂的光。
它们不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在各自的囚笼中挣扎、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被囚禁在琥珀中的绝望星辰。
与此同时,断幡之上,那些由星辰轨迹与大道符文交织而成的古老纹路,也一根根亮起。
幽暗的光华流淌,仿佛一条条苏醒的冥河。
下一瞬,连接开始。
一道道无形的丝线,从骨片上的囚笼符号中射出,又精准地刺入断幡的符文脉络之中。
交织,缠绕。
骨片,代表着被记录的“罪”。
断幡,承载着天地间的“果”。
当两者共鸣,当罪与果的因果链条被完整地接续,它们共同指向的,便是一桩被天机遮蔽,却牵扯到天地因果的巨大罪孽。
无数光影符号在秦渊的识海中交相辉映,疯狂闪烁,最终,它们如同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汇聚、重组。
一个名字,被这光影硬生生勾勒出来,烙印在秦渊的意识深处。
血榜第三,“窃国者”——赵渊。
名字出现的瞬间,一幅清晰无比的影像,也随之轰然展开。
影像之中,一个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平天冠的男人,正负手立于虚空。
他的面容威严,眼神深邃,周身散发着君临天下的无上气魄。
正是今日在裂天谷外,那位大荣皇朝的皇帝。
与之前血榜上那些凶徒截然不同。
赵渊的罪孽,并非源于灭绝人性的杀戮,也非修炼了某种伤天害理的邪恶功法。
骨片与断幡共同给出的判词,冰冷而决绝,只有两个字。
“窃取”。
秦渊的“谷心”本源,顺着这缕被揭示出的因果,主动映照而去。
嗡!
他的视野发生了剧变。
眼前的面馆、街道、夕阳,瞬间消失。
他的“视线”穿透了皇宫的重重宫墙,无视了那守护着整座天都城的庞大阵法光幕,直接“看”到了那位九五之尊。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赵渊正坐于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身上,那股强盛到几乎凝成实质的皇道龙气,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秦渊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金色巨龙。
它的身躯盘踞在整个大荣皇朝的广袤疆域之上,龙首昂于天都,龙尾则扫过万里边疆。
它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吐着亿万子民的念力与整个王朝的国运。
威严,神圣,仿佛万法不侵。
但在秦渊的“谷心”映照之下,一切表象都被剥离。
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在这条辉煌金龙的根基深处,在那龙脉的核心,赫然缠绕着一根黑色的丝线。
那丝线极细,极隐秘,普通修士,甚至元婴境界的大能,穷尽目力也无法察觉分毫。
可秦渊却能清晰地“看”到它。
那丝线上,充满了腐朽、怨毒、不甘的死气。
它的一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连接着赵氏皇族的龙脉。
而另一端,则深深地扎根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与二十年前,那个被大荣皇朝所覆灭的古国残存气运,紧紧相连。
窃国。
这两个字,在秦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并非简单的改朝换代,成王败寇。
而是赵渊在二十年前,动用了一种禁忌秘法,在那个古老王朝即将覆灭之际,强行截断了其最后的国运龙脉。
他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他将一整个王朝的残存根基,如同嫁接花木一般,嫁接在了当时尚且弱小的赵氏龙气之上。
他窃取了一个王朝最后的遗产,才催生了如今大荣皇朝的鼎盛。
但也因此,他与前朝那亿万枉死子民的怨念,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滔天因果。
这桩罪孽,被天道所记。
却被人道国运所掩盖。
寻常的法,斩不了这被皇道龙气庇护的皇帝。
寻常的修士,看不到这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罪愆。
唯有秦渊。
唯有他这块来历神秘的骨片,与承载着上古因果的“万魂幡”再次共鸣,才将这桩惊天罪业,从历史的帷幕之下,血淋淋地揭示出来。
面馆里,一切如常。
秦渊缓缓抬起头,识海中的风暴已经平息。
他的目光穿过窗外熙攘的街道,望向了远处那片灯火辉煌的宫城。
眼神,依旧是那片古井无波的深潭。
老板走过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空碗。
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问了一句。
“客官,面还合胃口?”
秦渊收回目光,转向他,点了点头。
“不错。”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融入了渐浓的夜色,没有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