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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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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室特有的那股子味儿——汗酸气混着铁锈味、机油味,还有劣质肥皂沫的廉价香气——猛地呛进大凤的喉咙。她刚脱下沾满冷却液的蓝色工装外套,汗湿的额发黏在鬓角,只想赶紧收拾了回宿舍冲个凉。背后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哐当”一声闷响,被重重推上了。一股冷风带着恶意,从门缝卷进来,激得她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猛地回头。

王启洋像堵墙一样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车间隐约透进来的光。他背对着光,脸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阴沉沉地钉在她身上,像淬了毒的钉子。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滞重,带着铁腥味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大凤的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漏跳了好几拍,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王……王启洋?”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身后冰凉的铁皮衣柜,发出轻微的“哐啷”声。声音干涩得厉害。

王启洋没应声,只是慢慢踱了过来。他那双沾着油污的翻毛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缓慢、拖沓、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大凤紧绷的神经上。他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那股子混合了烟草和机油的男人体味扑面而来,浓烈得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汪大凤,”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生铁,每个字都带着刮擦人心的恶意,“最近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大凤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王启洋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弧度,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上次那点小误会,让你跟姓任的在领导面前露了脸,挺得意是吧?真以为这事儿就翻篇了?”他猛地往前一倾身,那张布满戾气的脸几乎要贴上大凤的鼻尖。大凤猛地别开脸,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柜门上,寒意透过薄薄的工作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告诉你汪大凤,”他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湿冷的寒气,“在这厂里,我想让你待不下去,法子多的是!调参数那事儿算你运气好,仗着任明远那傻小子给你挡道。下次呢?下下次呢?你躲得了一回,躲得了十回?总有落单的时候吧?总有他任明远看不见的地方吧?”

他浑浊的呼吸喷在大凤脸上,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大凤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嘴里的一丝铁锈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知道王启洋说的是真的。这个人在车间里有些年头了,盘根错节的关系,阴暗角落里的手段,防不胜防。

“王启洋,你……你别乱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自己都厌恶的哭腔。

“乱来?”王启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滚出一阵低沉瘆人的“咯咯”声,“我王启洋做事,还用得着‘乱来’?我只需要让你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他伸出手,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触感,猛地捏住了大凤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直面他那双充满怨毒和暴戾的眼睛。另一只手伸向大风的胸……

“放开我!”大凤用力挣扎,屈辱和恐惧像滚烫的油在胸腔里沸腾。她猛地抬手去推他,却被王启洋另一只手铁钳般攥住了手腕,剧痛瞬间传来,骨头仿佛要被捏碎。

“放开她!”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更衣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更衣室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被一股蛮力“哐当”一声彻底撞开,狠狠拍在墙上又弹回,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刺眼的光线从车间涌入,勾勒出一个挟着怒风冲进来的身影。

是任明远。

他显然刚从车床边下来,脸上蹭着黑灰,额角挂着汗珠,浅灰色的工装衬衫领口敞着,袖子胡乱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此刻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钉在王启洋那只攥着大凤手腕的脏手上。

“王启洋!你他妈是人吗?!”任明远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爆裂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火星。

王启洋显然没料到任明远会在这时候出现,捏着大凤下巴的手下意识地一松,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猛地甩开大凤的手腕,将她搡得一个趔趄撞在衣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任明远?”王启洋转过身,面对着来人,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挑衅的狞笑,“怎么,英雄救美又来了?上次让你捡了个便宜,这次还想插手?”

任明远根本没跟他废话。胸中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看到大凤被欺凌的痛楚,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他像一头发狂的雄狮,低吼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拳头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王启洋那张扭曲的脸。

王启洋显然也早有防备,他个头比任明远壮实,反应极快,猛地侧头躲开这记重拳,同时屈起右肘,凶狠地撞向任明远的肋下。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任明远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但动作丝毫未停。他顺势抓住王启洋撞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闪电般揪住他油腻的工装前襟,脚下一个猛烈的绊摔!

两个男人瞬间扭打成一团,沉重的身体撞在成排的铁皮更衣柜上,“哐!哐!哐!”巨响连成一片,如同沉闷的丧钟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敲打。铁柜被撞得凹陷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杂物从柜顶震落下来,毛巾、肥皂盒、旧饭盒“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大凤背靠着冰冷的铁柜,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眼前的景象混乱而惊心:任明远脸上挨了一拳,颧骨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王启洋的鼻子似乎也被打中了,鼻血糊了半张脸,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两人在地上翻滚、撕扯,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野兽般的低吼,还有铁柜被撞得摇晃发出的吱嘎声,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就在任明远凭借一股狠劲,暂时将王启洋压在身下,试图扼住他脖子时,大凤的瞳孔骤然收缩!

王启洋那只没有被完全压住的左手,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极其隐蔽地探向了他腰间那条油腻腻的宽皮带后面。那里,别着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毒蛇的鳞片一闪而过。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大凤的咽喉,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王启洋的手指扣住了扳手的握柄,脸上露出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小心——扳手——!!!”

尖锐到变形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大凤紧咬的牙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更衣室狭小的空间里炸响!这声尖叫耗尽了她的力气,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两个在地上翻滚扭打的身影!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慢动作般的画面和心脏被攥紧的剧痛。大凤扑过去的身体撞上了任明远奋力想再次压制王启洋的侧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王启洋那只紧握着扳手的手,带着破釜沉舟的凶狠,从身体下方猛地向上挥出!

不是砸向任明远的头,那角度已不可能。那沉重的金属扳手,裹挟着王启洋全部的怨毒和疯狂,带着一道令人心悸的冷光,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任明远刚刚抬起来试图格挡的左臂外侧!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得如同冰面碎裂。紧接着,是任明远压抑到极点、从喉咙深处迸发出的、非人的痛吼!

大凤被这声痛吼震得浑身一颤,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惊恐地抬头,只见任明远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他的左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地垂落下来,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枝。剧痛让他的五官都扭曲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跪倒在地。

王启洋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扳手会真的砸出这样的结果。他握着扳手,手上还沾着任明远手臂上蹭出的血迹,看着任明远痛苦的样子,又看看摔倒在地、满脸惊恐的大凤,脸上那疯狂的神色僵住了,随即被一丝慌乱的空白取代。

就在这时,更衣室门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工友们惊愕的呼喊。

“怎么回事?!”

“天啊!打起来了!”

“快!快去叫保卫科!叫厂医!”

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打破了更衣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王启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他猛地丢开手里沾血的扳手,那沉重的金属工具“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痛苦蜷缩的任明远和地上脸色惨白的大凤,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在工友们冲进来之前,猛地撞开挡在门口的人,像一只丧家之犬,低着头,脚步踉跄地挤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明远!你怎么样?”几个和任明远相熟的工友立刻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想扶他。

“别碰!别碰他胳膊!”大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她扑到任明远身边,看着他那条软软垂着、形状明显不对的左臂,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冷汗和因为剧痛而紧咬的牙关,巨大的恐惧和内疚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是她,是她扑过去的那一下干扰了他!是她害他挨了这一下!

“大凤……”任明远艰难地喘息着,冷汗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水泥地上。他试图抬头看她,眼神有些涣散,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没事吧?”即使痛得几乎昏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还是问她。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大凤的心口,又酸又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我没事!我没事!你别说话了!”她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想帮他,却又不敢触碰他那条可怕的伤臂,只能徒劳地用手背去擦他额头的冷汗。

厂医很快被叫来了。一阵混乱的初步检查和处理后,任明远被工友们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担架,送往厂医院。大凤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任明远那惨白的脸、那条扭曲的胳膊,和他痛极时那句虚弱的“你没事吧”。

厂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惨白的灯光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大凤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工友们安慰了几句,见大凤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好先回去干活了。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诊室里隐约传来任明远压抑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放着染血纱布的托盘:“汪大凤?病人处理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大凤猛地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任明远靠坐在诊室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刚才好了些。他那条受伤的左臂从肩膀到小臂都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和夹板固定着,僵硬地吊在胸前。额头上青紫的肿块和嘴角的伤口也涂上了刺眼的红药水。他看起来很疲惫,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着,眼角裂了一道细纹。

看到大凤进来,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而显得有些僵硬扭曲。

“护士同志……能麻烦您先出去一下吗?”任明远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他看向护士,眼神里有种坚持。

护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呆立在门口、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大凤,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没说什么,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大凤一步步挪到床边,看着他那条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那刺目的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对……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都怪我……要不是我……”

“傻话!”任明远立刻打断她,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些,随即又因牵动伤口而吸了口冷气,缓了一下才放轻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和,“这怎么能怪你?那混蛋……他存了心的要下黑手,有没有你扑那一下,他都会找机会……咳咳……”他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大凤慌忙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你别说话了!喝点水……”

任明远没接水杯,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有些费力地、轻轻拍了拍床边:“坐下……坐下说。”

大凤依言坐下,离他很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机油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自己紧握的手背上。

“大凤,”任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沾着泪痕的睫毛上,“看着我。”

大凤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撞进他那双眼睛里的瞬间,她心头猛地一悸。那双眼睛因为疼痛而显得疲惫,目光异常清澈、坚定,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或退缩,只有一种坦荡的、近乎执拗的关切。

“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每个字都要用力刻进她心里,“我挡在你前面,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浓黑的眉毛因为思索和疼痛又微微拧起,“……是因为我觉得值。”

“值?”大凤茫然地重复,泪水还在无声地滑落。

“嗯。”任明远肯定地点头,目光没有一丝闪躲,“看见你平平安安的,好好的,我就觉得……挨这一下,值。”他的语气那么朴实,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了大凤冰冷而混乱的心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心口的堤坝,汹涌地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心跳骤然失序,像有无数面小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麻。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连耳朵尖都滚烫。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这感觉陌生而强烈,让她慌乱,又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晕眩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诊室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脸上那些青紫的伤痕照得更加分明,额角的汗迹也未干透,那条吊在胸前的白绷带刺眼得如同一个残酷的勋章。然而,就在这份狼狈和伤痛之中,一种奇异的、带着棱角的力量感却从他挺直的脊背、坦荡的眼神里透出来,如此鲜明,如此……有吸引力。

大凤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为她受伤、笨拙地说着“值”的男人,身上有种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沉甸甸的、让人想要依靠的东西。

“……疼吗?”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吊在胸前的绷带边缘,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绷带的粗糙和他身体透过布料传来的温热。

任明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嘴角努力地向上牵了牵,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尽管这让他脸上的伤看起来更痛了。

“还好,麻药劲儿……还没全过。”他声音放得更轻了,目光落在她触碰自己绷带的手指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在静静流淌。那根无形的线,仿佛在这一刻被悄然拨动,发出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悠长的震颤。

厂里派车把任明远送回了宿舍。大凤一直跟到门口,看着他被工友小心地扶进去安顿好,才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女工宿舍。

狭小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同屋的姐妹大概还在车间加班。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着简陋的铁架床、掉了漆的书桌和墙角那个掉了漆的红漆木箱。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感沉沉地压下来。

大凤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抽屉。那里面,锁着一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鬼使神差地,她拉开抽屉,拿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叠用红头绳系着的、薄薄的信件。

最上面那封信的信封已经有些发黄卷边,上面是熟悉的、一笔一划写得极其工整的钢笔字——“汪大凤同志 亲启”,落款是“程大水”。

大水……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疲惫的心湖里漾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了下去。

她解开红头绳,把那些信一封封摊开在床铺上。四年了,从最初厚厚的、几乎每周一封的诉说思念,到后来变成每月一封的简短问候,字里行间的内容也越来越干瘪、公式化。最近的一封,已经是半年前的了。

“大凤:见字如面。近来工作繁忙,一切安好,勿念。厂里现在特别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你,希望你一切安好!望你在厂里努力工作,注意身体。此致,革命敬礼!想你的大水。”

她拿起这封信,凑到昏黄的灯光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冰冷的字迹。曾经让她心跳加速、反复咀嚼的句子,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不清。那些关于“革命情谊”、“共同进步”的套话,那些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想你的大水”,此刻听起来空洞而陌生。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融化,失去了它们曾经承载的温度和意义。

四年。除了这些越来越薄、越来越冷的纸片,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个轰鸣的车间里,承受的所有委屈、疲惫、孤独和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名叫程大水的男人,他知道吗?他分担过一丝一毫吗?他甚至没有问过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深秋的井水,猛地淹没了她。这孤寂感如此沉重,几乎让她窒息。她紧紧攥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把这四年虚幻的寄托捏碎。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和说话声,伴随着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大凤走到窗边,撩开洗得发白的蓝布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宿舍楼下,厂保卫科的人正簇拥着一个人往外走。昏黄的路灯下,那个身影即使低着头,大凤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王启洋!他似乎正被带离宿舍区,大概是去保卫科或者派出所做笔录。

就在他即将钻进停在路边的吉普车时,脚步顿了一下。他像是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直直地朝着大凤这扇亮着灯的窗户射来!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灯光,大凤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那里面没有懊悔,没有羞愧,只有一种刻骨的阴冷、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威胁!

那眼神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大凤的脖子,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巨大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铁架床上,发出“哐”的一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吉普车的门“砰”地关上,引擎轰鸣着驶离,但王启洋临走前那阴鸷的一瞥,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出来了会怎样?他会报复!他一定会报复!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等待下一次致命的机会!恐惧的利爪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报警?保卫科能管他一辈子吗?调走?离开这个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厂子?躲?能躲到哪里去?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一张苍白的、带着伤痕的脸,一个笨拙地说着“值”的声音,一条吊在胸前的白色绷带,无比清晰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任明远!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劈开了她心中那团冰冷的恐惧迷雾。那个在更衣室为她挡下扳手的身影,那个在诊室里忍着剧痛安慰她的眼神,那个在混乱中依旧挺直的脊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一种奇异的安定感,随着这个名字的浮现,缓缓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了出来,开始一丝丝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大凤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床上那几张摊开的、来自程大水的薄薄信纸上。那冰冷空洞的字句,那遥远模糊的承诺,此刻在王启洋阴毒的目光和任明远沉默的守护所形成的强烈对比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四年的浊气全部呼出。然后,她伸出手,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带着缅怀或感伤,而是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利落。她将那些信纸,连同那个发黄的信封,一把握住。

冰凉的纸张触感滑过指尖。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盒盖打开时,发出轻微而干涩的金属摩擦声。她看也没看,便将手中那一叠承载了三年虚幻等待和冰冷孤寂的信件,一股脑儿塞了进去。

“哐当。”

盒盖落下,严丝合缝地扣紧。那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响亮,像是一道沉重的闸门被彻底落下,隔绝了身后所有虚幻的、冰冷的回声。

大凤的手还按在冰冷的铁皮盒盖上,指尖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狭小的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没有星光的夜幕。厂区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蛰伏着,远处还有零星的灯火。

恐惧并未完全消散,王启洋那阴冷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然而,在这片沉沉的黑暗和巨大的未知威胁面前,心底却有一个角落,前所未有地踏实下来。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气流,极其轻微地拂过干燥的唇瓣。

“……任明远。”

那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空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温热而坚定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最终沉淀为一种清晰无比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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