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扼住了她,二十多年来坚信不疑的自我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是大夏的将军,竟然流着大兀的血脉!
她为之奋战、为之流血的大夏,是家园,还是……她本该对立的一方?
老天,你玩我是吧?!
流言早已在营中传开,但北焰军的反应,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一致。
普通士卒见到她,依旧是以拳捶胸,行着最标准的军礼,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一如既往的敬畏。
甚至,比平时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自家孩子受了委屈”般的愤懑和维护。
他们用沉默的行动表明:将军就是将军,管她爹是谁!
孟浪、慕青、沈半山等核心将领,则更加直接。
他们绝口不提流言,但所有军务汇报更加简洁高效,执行命令更加坚决果断,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北焰军只认你布芙这个左将军。
李大爪子有次甚至故意在她面前,把一个私下议论此事的东兀兵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没事人一样向她报告巡营情况。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像暖流,抵御着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但布芙知道,这道裂痕已经出现,迟早会影响军心。
萧染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甚至可说是乐见其成。
布芙虽强作镇定,但眼底的波澜和偶尔的失神,逃不过萧染的眼睛,看着布芙连日来疲惫而紧绷的侧脸,他是心疼的。
二三月的初春,别说果子,绿叶菜都少见,可萧染为了让布芙多吃点东西,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堆果子和青菜,邀请布芙去他帐中享用。
布芙哪会客气,吃了个心满意足。
萧染见吃的差不多了,挥手屏退左右,帐中只余他们二人。
他并未迂回,亲手斟了一杯消食的茶推至布芙面前,目光沉静而坦诚。
“阿布,京都关于你身世的流言,我听说了,想必你比我更早知道。
大夏容得下战功赫赫的忠勇伯,却未必容得下一个身负‘敌国’血脉的统帅。”
布芙握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没有作声。
他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大夏能给你的,不过一伯爵之位,还需你浴血拼杀,时刻提防背后的冷箭。”
他微微侧首,目光锐利地看向布芙的侧脸。
“而我东兀,愿以‘忠勇公’之爵位,虚席以待。
非是虚衔,而是裂土封疆,许你独领一军,地位仅次于本王,与国同休。”
“公”爵!这已是大兀异姓臣子所能获得的极致荣宠,远超布芙在大夏的忠勇伯之位。
见布芙依旧沉默,萧染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蛊惑:
“血缘之亲,是生在骨子里的东西,抹不掉,也无需抹去。
阿布身负两国血脉,此乃天意,非是罪过。
在大夏,这是你的原罪,是旁人攻讦你的利器,但在东兀,你的血脉不是罪过,而是荣耀。
你可统御大兀的勇士,你的能力将得到真正的施展,无人会因你的出身而质疑你的忠诚。这里,”他指了指脚下,“才是能让你真正翱翔的天地。”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天光勾勒出布芙紧绷的下颌线,她依旧没有回答,但长时间僵硬的沉默本身,已然说明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萧染的诱惑,像一剂精准的毒药,恰好刺中了她此刻最脆弱、最迷茫的痛点。
爵位、兵权、以及一个可能不再需要为身世所困的未来……
这一切,与眼前大夏国内的猜忌和身后的万丈深渊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摄政王好大的手笔啊,公爵呢,可惜,老子是大夏人,无福享受。”
萧染预料到布芙会是这样的答复,不再多言,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只要耐心等待,大夏朝廷会把她推给大兀,她最终会做出他期待的那个抉择。
平川城的轮廓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如同布芙此刻扑朔迷离的前路。
布芙孤独地站在平川城门对岸,敌我形势分明,可她内心的战场,却已是一片混沌。
身世的真相像一把淬毒的刃,不仅撕裂了她的过去,更将她的现在和未来,都推到了悬崖边缘。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无论血脉来自何方,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绝路,平川城必须打下来,元天甯必须死!
这是她对夫人姐的承诺,也是她作为北焰军左将军,唯一不能动摇的信念。
其他的……等打完这一仗,她再去面对吧!
这一日,北上三门关的官道上,吴老将军惦念着他的大孙女,只带了一个小厮,轻装简行,赶路的时间多,休息的时间少,已经跑了三天了。
这一日的京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肃穆与庄重。
天色未明,通往城西新落成的“五军英烈庙”的御道两侧,早已被肃立的羽林卫净街戒严。
无数百姓自发聚集在警戒线外,人人手中捧着香烛纸钱,面色虔诚而哀戚,等待着那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告祭大典。
辰时正,钟鼓齐鸣。
皇帝身着玄色祭天冕服,神情肃穆,牵着太子,缓步登上英烈庙前高达九重的汉白玉祭坛。
文武百官按品阶着礼服紧随其后,项太傅位列文官之首,虽年事已高,却步履沉稳,目光深邃。
庙宇巍峨,气象森严。
五军英烈庙,正殿之内,没有供奉任何神只塑像,取而代之的,是四面环绕殿壁、高耸至穹顶的玄色石碑!
石碑之上,以朱砂铭刻着密密麻麻、数以十万计的名字——那是自大夏开国以来,五军将士中,有明确记载、为国捐躯者的姓名!
工部与兵部联手,查阅无数卷宗档案,才勉强完成了这浩繁的刻录。
正如布芙所坚持的那样——几十万人的名字摆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代价。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此刻,他们共同汇聚于此,接受着帝国最高规格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