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彻夜笙歌,那边,周云芝夜里躲起来哭了一场。
早上起床,眼都是肿的。
她只觉得江川县这破地方和她犯冲,使她诸事不顺。
贴身婢子云竹进言拜拜太岁,她觉得有道理,烧了三炷香,恭敬地朝东南方三跪九叩拜了一场。
拜完,府里就嘈杂起来。
周云芝已从裴玄止的命令里知道今天的事,风光的只有羡秋院,她不想看,看多了伤心,于是默声回房。
和她的落寞相对的,是抚春院外的热闹。
府里清闲一些的仆婢咋咋呼呼往二门涌,二门外正一担一担挑钱进来。
这年头的货币很重,挑钱的担子一担也就挑个三四百贯。
仆妇们在青石路两边数着,四个护院,来回跑了好多趟。
数不清的铜钱,把羡秋院的耳房都堆满了,晃得人眼花。
郭妡扶额,如今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以铜板和布帛为主,金银很少用于日常交易,大多出现在大宗结算和朝廷封赏的场合。
按理,这么多钱可以用银锭送进来,她用时再兑换铜板即可。
朱世满却派了两辆牛车,拉了四大筐子。
真不愧是首富,做事情就是大气,说白了其实是个显眼包,故意招摇过市。
不过,整整四大筐,应该远远不止二千四百贯。
最后一担挑进来,魏管家将单子恭敬的递给郭妡,“郭娘子,一共八千贯钱,分毫不差都在这了。”
“八千贯?”郭妡失笑。
敢情这批货朱世满一分没抽,还给她翻了一倍。
这还是那朱扒皮吗?
惊讶归惊讶,这份心意她当然要领。
毕竟都是商人,她若没有价值,朱世满也不会脱了周扒皮的外衣。
而她更是明白,在深宅大院里,手里有钱才有话语权,有话语权才能触到权力,朱世满高调给她铺路撑腰,她可不能不争气。
清点好数额后,郭妡取了几吊钱给魏管家,“多谢管家和诸位护院,今日大家都辛苦了,这些钱给大家分了去买酒喝吧。”
郭娘子大方,魏管家今天也算见识到了。
他倒不在意几吊钱的事,裴府的管家在外头行走,县令也得低眉顺眼的巴结。
后院的娘子们则有些不同,到底是世子的枕边人,她们赏下来的钱,于他来说既是看得起也是巴结。
魏管家掂了下叮叮当当的钱串,笑一笑,道谢离开。
趁着气氛火热,郭妡拆了两吊钱,在院门前洒了,也算见者有份。
气氛实在高涨,只好再洒两吊钱,众人抢高兴了,也是感恩戴德的作揖离去。
这番做派传到周云芝耳朵里,周云芝沉默了。
褪色的指甲无意识抠破手里的账本,惹得唐翘侧目。
“八千贯……”周云芝轻喃,眼底被空洞弥漫。
旁人不知道,她却知道,郡公府的庶出娘子,大婚嫁妆才三千贯。
而江川县的郡公府,头年花销从长安府邸拨出来,也才共计一万二千贯。
要知道,江川县的这座府邸里,主仆加起来有一百多口人,所有人的月钱累计,一年就要四千多贯。
剩下的八千贯还要供应厨房、花房、药房、炭火司、陈设司、茶点司等等花销,又要筹备四时三节的宴会,置办年节时给川州境内亲近人家和族亲的节礼。
看着很多,实际半点不经花,每一笔都要精打细算。
满府都说她刻薄,可公中总共才给这些钱,她又是个妾,家里是清流寒门,入府时东拼西凑的才凑了一千贯和两间铺子给她。
四年来,现钱花了个七七八八,铺子也日益亏损,就是想学那些大娘子用嫁妆补贴府里,都只有囊中羞涩。
这般窘迫,叫她如何大方得起来。
结果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女,出手就是八千贯。
周云芝心底不发酸是不可能的,这真是好大一笔钱。
不怪郭氏进府以来就张扬跋扈,底气十足的。有这么多钱,谁不嚣张呢?
周云芝咬了咬牙,将嫉妒深藏进心里,直骂白杏是个废物,在世子房里待着,却打探不到半点关于郭妡的准确消息。
午膳前,城中两大牙行各领了十个年轻姑娘进来。
有昨晚长康那一出,郭妡不担心这些人里有周云芝安排的奸细。
她端一碗茶坐在主位上,听人牙子一个个介绍。
二十个人中,有本地穷苦人家的女儿,也有犯人的家眷,大的二十几,小的才十三。
她在一片茶雾氤氲后打量这些人,恍觉亲身体验封建大地主的生活后,忽然有些理解县主了。
时代规则冷酷,她虽怜悯下面人的悲惨遭遇,但也着实共情不了所有人。
“你说,她是荆州卖来的犯官家眷?”
郭妡目光定格在前排最左侧的少女身上。
牙婆忙上前回话:“是,回娘子的话,她本家伯父是前年被斩首的宣威将军何祯,父亲是从六品校尉,连坐流放去了岭南,听说没扛住瘴气已经没了。她原先被卖到荆州都督府,因犯了错才转卖到川州来。”
听起来像是见过大世面,也经历过大风浪的人。
郭妡问:“犯的什么错?”
牙婆窥视一下郭妡的脸色,心底一斟酌,附耳直言道:“她爬了都督府大公子的床,怀有身孕,主母不容她,就将她卖了。”
这话说完,郭妡眉梢微挑,目光忍不住往少女的腹部看去。
照如今的医术,女子的身孕要两个月左右才把得准,这少女从荆州被卖到川州,除非单运她一个,否则等集齐一船人,就算走水路也要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到了川州,要学习当地的规矩,再找下家卖掉,又要耽搁,那她的肚子就该显怀的。
现下这平坦的样子,只能是孩子没了。
郭妡皱眉,亦低声问:“孩子呢?”
“孩子被她主母一副药打掉了,小人花了三四贯钱才将她救回来呢,小人做生意最实在,才同娘子讲实话。”
牙婆见郭妡似乎怀疑她们,连连摆手解释。
又咬牙切齿道:“小人原是看她生得好,出身也好,想着能卖个好价钱,这才费心救她。谁知四个月过去,快砸手里了。不瞒娘子说,她再卖不出去,就只能送去秦楼楚馆,小人总不能一直赔钱养着她。”
说罢,牙婆不解气地瞪了那少女一眼,眼神骂得挺脏。
少女见她们不停咬耳朵,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剖开在人前,只觉得心底淌血,自骨骼深处弥散出几分疼意,整张脸苍白得厉害。
再被牙婆一瞪,双眼霎时绯红含泪,又不敢出声辩驳,缩着脖子站着,恨不得变成个隐形人,实在可怜的很。
郭妡摇摇头,牙婆所说是荆州都督府的官方说法,未必是事实。
可是不是事实,又有什么关系,她清了下嗓子,平和问:“你叫什么?可识字?”
少女这般也被惊到,如一头闯入邪恶凡尘的鹿羔,本能颤了下才轻轻点头,想起要说话,慌忙张口,声音都打着颤。
“奴婢叫何滢,滢……渟的滢,奴婢识字,幼时母亲还教过奴婢算账。”
郭妡便满意道:“就她吧。”
何滢爬过主人的床,被打上不安份的标签,别的人家怕她死性难改,所以不买她。
郭妡却最不怕婢女爬床,只怕婢女蠢得无可救药,且她最需要的就是识字的人,所以她不忌讳何滢的过去。
牙婆简直是喜出望外,赶忙报了价,趁热打铁的将身契填好,就怕郭妡反悔。
郭妡选出一个相对满意的,又从这些人中挑出三个,可惜的是,再没识字的。
这也不能强求,大弘读书的机会太珍贵了,只要人机灵,就可以慢慢培养。
牙行服务很好,立马拿这四个人的身契出府,盖了官印送回来。
裴玄止也派人送来王婆子和香菱等三人的身契,并打了招呼,今夜依旧来羡秋院。
郭妡抽了抽嘴角,下意识摸了把后腰。
不过还好,最重要的事情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