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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这座沉睡了千年的古都,在晨曦微露中缓缓苏醒。

窗外,现代都市的喧嚣尚未完全占据主导,依稀还能嗅到一丝从厚重历史层积岩中渗出的古老气息。

但对于出租屋里那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年轻人而言,那气息并非遥不可远的历史尘埃,而是刻入骨髓、至今仍在灼烧灵魂的血色记忆。

白霁霄,二十二岁的外表下,是一个挣扎了无数个纪元的古老君主。

他猛地从狭窄的单人床上坐起,额头布满冷汗,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从一场无止境的奔逃或搏杀中脱离。

梦里,铁锈般的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震耳欲聋的龙吼、言灵爆发的光焰、以及兵刃撕裂鳞甲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曲狂暴的交响。在那梦境的尽头,是通天的火光,染红了灰暗的天幕,他屹立于尸山血海之上,手中战旗虽残破,却傲然飘扬。那时,他不叫白霁霄,他是——白王。

“嗬……”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肺腑中那虚幻却无比真实的灼痛感。混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出租屋斑驳的天花板上。几秒后,一种更深沉的悸动攥住了他,那并非源于噩梦的余悸,而是来自灵魂极深处的、与遥远之地某个存在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转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越过了辽阔的国土和无尽的海域,落在了那片樱花缭乱的岛国。

“高天之上的神明啊……”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敬畏,有追忆,更有一种积压了万古的、沉甸甸的质问,“你……终于醒了吗?”

这一丝感应,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洪流的闸门。那些被他刻意深埋、试图以现代人白霁霄的身份去遗忘的辉煌与疮痍,汹涌而至。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璀璨得令人心醉,也残酷得令人心碎的时代。

那时,他还不是君王,甚至不是叛臣。他是神圣金字塔顶端,仅次于那对至高存在的身影——龙族的大祭司。

记忆中的画面绚烂而庄严。高耸入云的祭坛以整块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流转变幻的云彩与龙族翱翔的身影。他身着繁复华美的白色祭袍,袍袖和衣摆上用最纯粹的金线绣着古老玄奥的符文,那些符文在阳光下流淌着活物般的光泽。他手持象征着神权的权杖,顶端镶嵌着巨大的、内部仿佛有乳白色云霭流转的宝石。

祭坛下方,是万龙俯首。不同族裔的龙类,无论其羽翼色彩是辉煌如金、深邃如蓝、炽烈如红,或是幽暗如黑,此刻全都收敛了巨龙的形态,或以类人的恭敬姿态,或直接以龙躯匍匐在地,延绵至视线的尽头。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近乎狂热的虔诚。空气中弥漫着亿万龙族共同低吟的祷文,汇成一股浩瀚的精神洪流,与他手中的权杖共鸣,与高天之上的存在沟通。

他是神明代言人,代替至高的神明接受子民的供奉,聆听他们的祈愿,并赐下模糊而充满希望的诺言。香火鼎盛,袅袅青烟直升天际,带着亿万信仰。那是龙族文明的巅峰,是力量与信仰完美结合的黄金时代。整个世界都在龙族的羽翼之下呼吸,万物繁衍生息,秩序井然。

那是属于龙族的,无可复制的辉煌盛世。

然而,在这辉煌的核心,却埋藏着他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困惑。

他曾不止一次,在那寂静的神殿深处,或是于北极黑色宫殿冰冷的廊柱下,向他那伟大的兄长,也是创造者的黑王尼德霍格发问:

“兄长,我为何而生?”

黑王,那伟岸如群山、威严如深渊的存在,他的目光能洞穿星辰,他的力量能塑造大陆,却从未给过他答案。那双熔金般的瞳孔中,有时是绝对的冰冷,有时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让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似是……模仿某种更高存在时而产生的迷茫与固执?兄长沉默着,仿佛这个问题本身便是禁忌。

他也曾将疑问投向那高天之上,在主持最盛大祭祀、精神与神明意志最为接近的时刻,试图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

然而,神明从不回应。神的意志浩大而缥缈,如同覆盖全球的大气,无所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它创造了他的兄长,这俗世的君王,然后便陷入了永恒的静默。

无取无求,无恩无惠。

神明不需要信仰,不需要供奉,甚至不需要理解。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公正”。

但他,以及所有的龙族,却无法不信仰它。那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本能,是对生命源头的追溯,是对至高力量的敬畏。他们的信仰,真诚而炽热,并非为了换取什么,而是灵魂天然的朝向。

他渐渐明白,或许正因为神明是“双子一体”,是某种完美平衡却又绝对孤独的象征,他那模仿神明、试图统治一切的兄长,才会创造了他。

黑王尼德霍格,代表着绝对的权与力、征服与毁灭;而他,白王,作为大祭司,则象征着信仰、秩序与繁衍。兄长期望能如神明一般,自身便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拥有两极,便能稳定运转的体系?

这个猜测,并未带来解答,反而让困惑更深。

神明创造了黑王,黑王创造了他。然后呢?

神明再无更多的恩赐。它只是存在着。世界的运转,交给了黑王。

而黑王,他的兄长,完美地执行了“统治”的职责。从北极的黑色宫殿出发,他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征服。

“吾见,吾至,吾征服”并非一句口号,而是以龙族鲜血与烈焰书写的现实。他的力量无可匹敌,他的军队所向披靡。一个接一个的古老龙族部落臣服,一种又一种智慧生灵被纳入版图,或彻底湮灭。

那时,没有什么四大君主,那是后来的产物。那时,只有至高天的神明,只有俗世唯一的黑色皇帝,只有负责与神明沟通的祭司殿,以及辅助统治、由最古老强大龙族组成的长老会。

年轻的龙族们,在黑王的旗帜下,成为了善战的勇士。他们以龙族的形态撕裂天空与大地,以言灵的力量改天换地。黑王目光所及,便是疆土,便是必须被纳入统治的领域。

所有龙族都信仰神明,这份信仰毋庸置疑。神明在他们的认知中,必然是善良、宽宏、慈悲的。它的爱无形无质,却如春风化雨,滋养着龙族的血脉,使得龙族的身影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龙族因神明的恩泽而繁荣昌盛。

然而,龙族本身,却是傲慢而自私的。信仰神明,与服从黑王的铁腕统治,被划上了等号。任何不臣服于黑王尼德霍格的龙族,都被视为对神明的悖逆,是必须清除的异端。信仰,成为了征服最有力的借口。

战争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推进。很快,从冰封的北极到酷热的赤道,从最深的海沟到最高的山巅,目之所及,皆插上了黑王的旗帜。整个星球,整个世界,迎来了唯一的主人。

所有的龙族,无论心甘情愿与否,都跪伏在了神明那虚无缥缈的王座之下,更具体地,是跪倒在了神明的话事人——黑王尼德霍格那冰冷坚硬的黑色王座之下。

万众欢腾。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至少在表面上,都相信这是一个永恒盛世的起点。他们相信,在至高神明的庇佑和黑王的英明领导下,龙族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丰饶与和平。

庞大的帝国机器开始以最高效率运转。贯通南北极、连接各大洲的龙族官道被修建起来,路面铺设着融入了龙族炼金技术的巨石,坚硬无比,可承受巨龙沉重的步伐和运输队的往来。

巍峨的皇宫在北极不停扩建,直插云霄,其规模之宏大,超越了任何自然形成的山脉。世界各地,矗立起无数供奉神殿,终日香火不绝,祈祷声不断。

更多的尼伯龙根被开辟出来,这些依附于现实世界的炼金空间,成为了龙族储存珍宝、粮食和武器的巨大仓库。里面的财宝堆积如山,光芒足以刺瞎凡物的眼睛;粮食多到难以计数,许多甚至来不及被消耗,便在角落中默默腐烂,散发出酸败的气息。

然而,这用鲜血和烈火浇筑的盛世光华之下,阴影正在疯狂滋生,尸骸正在加速堆积。

黑王并未因为帝国的统一而停下脚步,反而,失去了外部敌人后,他那暴虐的统治欲望,转向了内部。维持如此庞大的帝国需要无休止的消耗,修建宫殿、官道、神殿,维持庞大的军队和官僚体系,都需要海量的资源。赋税和劳役沉重到令人窒息。

更可怕的是,黑王似乎沉醉于这种绝对的掌控和生杀予夺的快感之中。既然没有了外敌,那就从内部寻找“敌人”。各种各样的龙族同胞,开始被打上各式各样的罪名:“信仰不纯”、“心怀怨望”、“懒惰怠工”、“窥探王权”……甚至不需要确切的罪名,只需要黑王或其爪牙的一个眼神,一个随意的指控。

悲剧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曾经骁勇善战的年轻龙族,可能只因为在酒醉后说了一句对赋税不满的牢骚话,第二天便被如狼似虎的黑王亲卫从家中拖出。

辛勤劳作、为官道运输物资的龙族民夫,可能只是因为体力不支稍稍慢了一步,便被监工以“延误军机”为名当场格杀。

甚至祭司殿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祭司,只因在解读一次祭祀征兆时,结果稍不如黑王之意,便被斥为“亵神”,投入大牢。

他们的下场往往极其凄惨。最常见的是被钉在巨大的、遍布帝国各处的青铜柱上。这些青铜柱上刻满了抑制龙族力量的炼金矩阵,被钉在上面的龙族,伤口无法愈合,力量被不断抽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哀嚎,最终变成一具风干的尸骸,如同恐怖的装饰,警示着所有胆敢“不臣”者。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并非不虔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神明的信仰依旧坚定。他们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哪怕是在这残暴统治下,毫无尊严地、艰难地活下去。

黑王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乐在其中。他高踞于王座之上,享受着绝对的权力带来的快感。他或许认为,唯有绝对的恐惧,才能维系绝对的统治。

祭司殿曾试图劝谏。作为大祭司的白王,曾多次站在黑王面前,陈述民间疾苦,请求兄长稍缓苛政,给予子民喘息之机。

每一次,黑王只是用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注视着他,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在质疑我的统治?还是在质疑神明赋予我的权力?”

“神平等的爱着每一个人,”白王曾试图用神谕来劝说,“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但正是这‘无情’,才成就了至公。兄长,你的统治,是否已偏离了神所昭示的‘公’?”

“公?”黑王冷笑,“我所做的一切,便是最大的‘公’!维持帝国的稳定与强盛,便是对神明最大的虔诚!那些蝼蚁的生死,无关紧要。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更伟大的秩序。”

“可那样的秩序,还有什么意义?”他走过龙族官道,亲眼看到道路两旁倒毙的饿殍;他主持祭祀,嗅到的不仅是香火,还有从皇宫墙角下飘来的尸臭;他聆听祈祷,听到的更多是绝望的哭泣和无声的控诉。

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开始变得苍白。

神爱世人?为何它的爱,看不到这人间地狱?

神明宽宏?为何它默许这样的暴行发生在它的名义之下?

神明慈悲?为何那慈悲,从未降临到那些在青铜柱上哀嚎的灵魂身上?

一次又一次的劝谏无效,反而使得黑王对他这位“兄弟”也日益不满。长老会早已沦为黑王的应声虫,只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黑潮,逐渐淹没了白王的心。

他看着那通天的青铜柱,上面钉着的,不仅是他的同胞,更是他曾经坚信的一切。信仰在崩塌,对兄长的敬畏在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悲愤和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决绝。

那个曾经在祭坛上代神宣言、温润如玉的大祭司,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开始秘密行动。利用祭司殿依然残存的影响力,利用那些对黑王统治同样充满怨恨的潜伏力量。他联络那些在暴政中失去亲人的龙族,那些掌握力量却备受打压的将领,那些依然保持着良知的长老会成员。

过程无比艰难,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之上。黑王的眼线无处不在,监视着帝国的一切。

但仇恨和求生的欲望是最好的粘合剂。反抗的火星,开始在死寂的灰烬下悄然复燃。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黄昏。黑王以“清查叛党”为名,下令处决一整支驻扎在远东的龙族军团,共计三千七百名战士及其家眷,原因仅仅是军团首领在一次宴会上,未能及时向一位黑王的宠臣敬酒。

处决地点,就在那座军团用鲜血和汗水参与修建的、巍峨的龙族官道旁。

当刽子手举起屠刀,当哭喊声震天动地时,一袭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暮色的闪电,出现在了刑场的高台之上。

那是白王。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华美祭袍的祭司。他换上了一身银白色的战甲,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神权权杖,而是一柄修长的、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利剑。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惊恐、绝望、茫然的面孔,然后,望向高坐在远处御座上,正冷漠注视着这一切的黑色皇帝。

他的声音,不再温和,而是充满了沉痛与决绝的力量,如同滚滚雷霆,传遍了整个刑场,甚至通过某种言灵的力量,向着整个帝国扩散:

“尼德霍格!”

他直呼了黑色皇帝的名字,打破了数万年的敬畏。

“看看你的周围!看看这用同胞尸骨堆砌的‘盛世’!听听这绝望的哭嚎!这就是你许诺的永恒统治?这就是我们信仰神明所应得的结局?”

黑王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白!你要背叛我吗?你要背叛神明吗?!”

“背叛?”白王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背叛那默许这一切发生的‘神’?还是背叛你这早已堕入疯狂、以杀戮为乐的‘君王’?”

他举起手中的苍白之剑,剑尖直指苍穹,也指向那御座上的黑色身影。

“如果信仰神明,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你肆意屠戮我们的同胞!”

“如果忠诚于君王,意味着要无条件接受这敲骨吸髓的暴政!”

“如果维持秩序,意味着要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和哀嚎来献祭!”

他的声音如同风暴,席卷了每一个聆听者的心灵。

“那么——”

“这信仰,不要也罢!”

“这忠诚,不值一文!”

“这秩序,当彻底粉碎!”

剑锋猛然下压,指向大地,指向那无数被压迫、被折磨、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龙族。

“今日,我,白王,不再是什么大祭司!”

“我将举起反旗,不是为了夺取那沾满鲜血的王座!”

“而是为了告诉所有还在恐惧中颤抖的同胞——”

苍白的火焰自他体内轰然爆发,冲天而起,仿佛要烧穿这压抑的天幕。那火焰并非灼热,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的、焚尽一切的意志。

“我们生而为龙,不是生而为奴!”

“我们信仰神明,不是为了成为暴政的祭品!”

“我们,有权活下去!”

“愿意跟随我的,拿起你们的武器!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生存!”

“为了——自由!”

怒吼声响彻云霄,压过了刑场上的哭嚎。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那苍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如同在无尽黑夜里,点燃了第一束,也是最终将焚尽旧世界的——叛逆之火!

沉默终于被打破。刑场中,一名被铁链锁住的龙族战士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发出一声震天的龙吼,奋力挣断了身上的枷锁!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连锁反应,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求生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吼声!怒吼声!来自那些原本待宰的“囚犯”,来自周围围观的、麻木的民众,甚至来自一部分负责行刑的、内心早已动摇的士兵!

叛乱,在这血腥的刑场上,以最激烈、最无可挽回的方式,爆发了!

白王屹立于高台,苍焰环绕,如同绝望中诞生的神明。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无回头路。前方,是强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黑王与他的整个帝国机器。

但他义无反顾。

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出生的答案,或许不是神明或黑王赋予的,而是他自己选择的——

为反抗而生,为那在绝境中发出的一声怒吼而生!

苍白的火焰在他手中燃烧,刑场上的怒吼与鲜血仿佛一场喧闹而遥远的戏剧。

白王屹立高台,感受着脚下世界的震动,感受着无数道目光——恐惧的、狂热的、绝望的、新生的——聚焦于己身。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被压迫者的救世主,那个敢于向至高皇帝挥剑的叛逆者。

可在那华丽而暴烈的表演之下,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寂静,如同北极冰原下万古不化的冻土。

他不止一次地,漫长的岁月里,扪心自问:

看到那些血脉稀薄、力量弱小的同族,在沉重的劳役下佝偻了脊背,因为微小的过失被监工鞭挞得血肉模糊,甚至因为上交不了足额的赋税而眼睁睁看着幼崽饿毙怀中……他的心,会痛吗?

不,不会。

那是一种极其淡漠的观测。如同看着溪流中的泥沙,自然会有沉积,也自然会被冲刷。

弱者的悲哀是世界的背景噪音,无法在他浩瀚的精神之海中掀起真正的波澜。他们的痛苦是具体的,个体的,而他的视野早已超越了个体,俯瞰着整个龙族文明的洪流。个体的湮灭,于洪流何损?

那么,看到龙族的仆从军驱赶着那些如同牲口般的人类,修建那通天官道,稍有懈怠便被鞭打甚至虐杀,他们的村庄被焚毁,农田被强占,文明的火种被无情踩灭……他的心,会痛吗?

不,更加不会。

那些短寿、脆弱、如同蜉蝣般的生物,在他眼中甚至算不上“生灵”,更像是一种会移动的资源,是背景板上一抹模糊黯淡的色彩。

他们的存亡哀乐,比风中尘埃更轻。低贱的蝼蚁,连被纳入“同情”考量范围的资格都没有。奴役他们?如同使用一件粗糙的工具,坏了,丢弃便是,何来情绪?

既然如此……

那此刻驱动他掀起这场必将血流成河、甚至可能将整个龙族文明拖入万劫不复深渊叛乱的,究竟是什么?

并非正义,并非怜悯,并非对弱者的同情。

他也不知道。

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造反”本身需要一个能够说服他人、甚至说服自己的“理由”。

就像黑王“维持秩序”也需要一个“神意”的理由一样。

黑王用“神意”和“绝对统治”来粉饰他日益增长的暴虐与控制欲。

而他,白王,则需要一个“反抗暴政”、“争取生存”的理由来包装他内心深处那种难以言说的、对现有秩序的极度厌弃,以及某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晰的冲动。

那冲动并非源于对受害者的感同身受,而是源于一种对当前世界“状态”的本能排斥。

这个世界在黑王的统治下,变得僵硬、死寂、缺乏变数,像一台不断自我磨损、发出刺耳噪音的庞大机器。这噪音让他烦躁,这种“无意义的损耗”让他觉得……丑陋且低效。

他需要的,或许仅仅是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地砸碎这台机器的“理由”。

一个能汇聚力量,点燃烽火的“借口”。

“生存”,这个所有生物都能理解的本能,就是这个最好用的理由。

他利用了他们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他将自己冰冷的目的,隐藏在炽热的、足以煽动情绪的口号之下。

他只是……差一个理由。

而现在,这个理由找到了。

叛乱如火如荼地展开,战争的规模与惨烈程度空前。在这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浩劫中,在目睹无数曾经的同胞彼此厮杀、陨落,文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腐朽的过程中,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于某个寂静的刹那,忽然间像是触及了某个冰冷的真相。

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神明,那高天之上沉默的存在,它创造了最初的龙族,创造了黑王尼德霍格,或许也默许了黑王创造了他,创造其他的龙族。

然后,它便不再插手。

它允许祂的造物们“自生”。

赋予他们强大的力量,赋予他们智慧的火花,赋予他们繁衍扩张的本能,然后冷眼旁观,看他们能创造出怎样的文明,能走向怎样的未来。

而同样,当这造物开始疯狂,开始自我吞噬,开始走向毁灭的道路时,神明也……“允许他们自灭”。

神明的爱,或许是真的。但那爱,是造物主对造物整体的、漠然的“慈爱”,是赋予其存在和可能性后的静观。它不干涉过程,不评判对错,不施加救赎。

神明的无情,也是真的。那无情,是天道运行不因尧存不因桀亡的绝对公正,是视万物为刍狗的极致冷漠。辉煌也好,腐烂也罢,都是这宏大实验的一部分。

血淋淋的历史,兄弟相残的悲剧,文明的兴衰更迭……这一切,或许在神明的眼中,都只是世界“自生自灭”自然进程的一部分。

它允许黑王建立空前帝国,也允许白王举起反旗。

它允许辉煌盛世,也允许尸横遍野。

它创造,然后观察。仅此而已。

这个明悟,如同最寒冷的冰水,浇灭了他内心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对于神明干预或救赎的隐秘期待。

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既然神明默许“自生自灭”,那么,他就要用手中的剑,为自己和追随者,“杀”出一条生路!也要用这场叛乱,为这个腐朽的旧世界,“杀”出一个新的可能!

他的反叛,不再需要任何高尚的理由来粉饰。

其本身,就是面对这冰冷宇宙法则时,最直接、最暴烈的——

生存应答!

出租屋内,白霁霄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薄薄的白雾,又很快消散。

古老的记忆于此达到一个沸腾的高潮,出租屋内的白霁霄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苍白色火焰灼烧灵魂的痛楚与快意。

窗外的阳光完全照亮了房间,现代城市的噪音彻底占据主导。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过去。

高天之上的神明已醒。

而那场未完的战争……似乎也到了该续写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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