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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厅里，那句“这杯酒我不能喝”，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所有人狂欢的耳膜。
孙镇长举着酒杯，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副怪诞的浮雕。他身后的水晶吊灯，光芒万丈，却照不进他那双瞬间变得幽深如井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最后彻底停滞。
空气，冷了下来。
不是空调的物理降温，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名为“惊骇”的寒意。
党委副书记赵爱国那张素来如同刻着“原则”二字的国字脸，第一次出现了控制不住的肌肉抽搐，他握着分酒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组织委员周芸脸上的和煦笑容，像是被狂风吹过的烛火，挣扎了两下，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见了鬼似的错愕。她看着沈铭，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与荒谬，仿佛在看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
而派出所所长张大炮，那个嗓门洪亮的粗豪汉子，此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茶鸡蛋。他甚至忘了自己还举着酒杯，琥珀色的茅台酒从倾斜的杯口悄然溢出，滴落在他崭新的西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
一桌子的人，青云镇的权力核心，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姿势各异地僵在那里，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无比的静止画面。
他们的大脑，都在疯狂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那个信息。
沈铭，拒绝了孙镇长的敬酒。
当着所有人的面。
在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
拒绝了镇，亲自为他举起的第一杯酒。
这不是不懂事，不是情商低，这是宣战。这是当着所有诸侯的面，一巴掌抽在了盟主的脸上。
孙镇长的胸膛，开始有了微不可察的起伏。
他入仕三十年，从一个乡镇的办事员，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见过狂的，见过傲的，也见过愣的。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
这是一种完全无法用常理去理解的行为。
一股怒火，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像一条火蛇般直冲天灵盖。但他毕竟是孙德海，是这座小镇里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他强行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压了下去，因为他知道，此刻发怒，就输了。
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他，也让在座所有人，勉强能够下得来台的理由。
孙镇长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两块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理由。”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有居高临下的审问。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沈铭的脖子上，并且越收越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铭身上。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惊骇，还多了一丝怜悯，以及一丝……幸灾乐祸。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结局。
他亲手点燃了炸药桶，而现在，他自己就坐在这只炸-药桶上。
然而，沈铭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表情。他迎着孙镇长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在模拟器中早已演练了千百遍的台词。
“因为，我不懂规矩。”
轰！
如果说上一句话是惊雷，那么这一句，就是往烧红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炸了！
整个包厢的空气，都彻底炸开了锅。
“他……他说什么？”财政所长的声音带着颤音。
“不懂规矩？他这是在骂谁？”纪委书记钱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张大炮猛地回过神来，手一抖，杯子里的酒洒了大半。他看着沈铭，眼神里除了震惊，还多了一丝狂热。他妈的，这小子，是真疯啊！
孙镇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铁青色中，泛着暴怒的血红。他的嘴角向下撇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不懂规矩？
好一个“不懂规矩”！
这句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捅得他体无完肤。
说他谦虚？可他的行为是最大的不谦虚！
说他狂妄？可他的语气却偏偏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话，把在座的所有人都骂了进去！仿佛在说，你们这套拉帮结派、阿谀奉承的酒桌文化，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潜规则”，而我沈铭，不屑与之为伍！
孙镇长的声音，已经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沈铭同志，看来你不仅不懂规矩，还不明白什么叫尊重。今天在座的，都是你的领导，是你的前辈。敬酒，就是最基本的规矩，是人情世故。你说你不懂，是想告诉我，你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吗？！”
这番话，已经是极重的敲打了。
他将沈铭的行为，直接定性为“不尊重领导”、“不懂人情世故”。这两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一个体制内的人永世不得翻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沈铭的反应。
在他们看来，沈铭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立刻站起来，自罚三杯，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或许还能求得一丝原谅。要么，就等着被孙镇长的雷霆之怒，碾得粉身碎骨。
沈铭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孙镇长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丝。他以为，这个年轻人终究还是要服软了。
然而，沈铭并没有去端那杯酒。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位领导那或惊、或怒、或疑、或惧的脸上扫过。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孙镇长的脸上。
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的畏惧。
“孙镇长，各位领导，你们误会了。”
沈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我说的规矩，不是这酒桌上的规矩。”
他顿了顿，给了所有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他投出了一颗真正的，足以将整个牌桌都掀翻的重磅炸弹。
“我只知道，我们青云镇红星村的扶贫专款，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发放到村民的手里。村民们还在眼巴巴地等着那笔钱，去买种子，去修漏雨的屋顶。”
“我这个被镇长您亲自指派的扶贫款监督员，工作还没有完成。扳倒一个赵平，只是清除了一个障碍，钱没有到老百姓手里，就谈不上任何功劳。”
“所以，我没脸喝下这杯‘庆功酒’。”
沈铭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怕我喝下去的不是酒……”
他看着桌上那瓶价值不菲的茅台，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
“是老百姓的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