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深的邀约来得恰如其分,是一家新开的、需要会员引荐才能入内的日式茶室。格栅移门,枯山水庭院,空气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梵香和碾茶声,极致的静与雅,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江诗韵穿着素雅的米白色毛衣,坐在顾言深对面,膝上的膏药被长裤遮掩,只有偶尔移动时,才会泄露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顾言深亲自为她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美感。他将那只墨色天目盏轻轻推到她面前,茶汤碧绿,浮着细密的沫饽。
“尝尝看,今年的玉露。”他声音温和,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膝盖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江诗韵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指尖。她小口啜饮,清冽的茶香在口中弥漫,却莫名品出了一丝苦涩。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到来的风暴。
果然,顾言深放下茶筅,姿态放松地靠回椅背,看似随意地提起:“李院长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国际交流项目的推荐信也准备好了。以你的资质和‘心灵律动’的反响,机会很大。”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这是个很好的平台,诗韵。能让你接触到世界顶级的编舞家和舞团,对你的未来……至关重要。”
他没有提瑞士,却抛出了一个更具分量的筹码。他将她的“未来”与他的“帮助”紧密捆绑,温柔,却不容拒绝。
江诗韵放下茶盏,瓷器与托碟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抬起头,迎上顾言深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言深,”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裂,“谢谢你的安排。但是,这个项目,我恐怕不能接受。”
顾言深脸上的笑容淡去,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温和的表象一点点剥落,露出内里冷静审视的底色。
“能告诉我原因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江诗韵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排练了无数次的话,缓缓道出:“我觉得……我们可能并不合适。”她避开他骤然锐利的目光,看向庭院里那几块姿态嶙峋的石头,“你很好,无可挑剔的好。你给我的,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但是……我好像没有办法,活在你设定好的轨道里。我需要的,可能不是一条被精心铺就、毫无波澜的坦途,而是一条……哪怕会摔跤,会迷路,但每一步都由我自己走出来的路。”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再次看向他:“对不起。这段时间,谢谢你。”
茶室陷入了死寂。只有庭院竹筒敲击石钵的“笃”声,规律地响起,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顾言深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吞噬殆尽。许久,他才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了然。
“因为范俊武?”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事实。
江诗韵的心猛地一缩,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顾言深点了点头,仿佛终于解开了某个谜题。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茶室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我明白了。”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动作依旧优雅,“江诗韵,你会后悔的。”
他的话语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拉开格栅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沉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茶室外的回廊里。
江诗韵独自坐在原地,面前那盏茶已经凉透,碧绿的茶汤失去了鲜活的光泽。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虚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顾言深最后那句话,像一句冰冷的谶语。
但她不后悔。
她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决绝的苦涩。她站起身,膝盖的伤处传来一阵刺痛,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她推开茶室的门,冬日下午稀薄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一步步走出这个精致却令人窒息的牢笼。
---
茶室外的街角,范俊武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他是跟着江诗韵来的,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心底有种不安的预感。他看到顾言深先一步离开,脸色是罕见的冰冷。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江诗韵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看着她独自一人,走在冬日清冷的街道上,单薄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他几乎要冲上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顾言深欺负她了。但脚步刚动,又硬生生顿住。
他现在,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立场?
他看着她走到公交站台,安静地等车,上车。车子缓缓驶离,汇入车流。
范俊武站在原地,直到那辆公交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支被捏得变形的烟,最终将其揉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他现在能做的,不是贸然出现在她面前,用廉价的安慰去填补可能的伤口。他需要的是力量,是足以揭开真相、抗衡阴影、真正能够守护她的力量。
他转身,朝着与公交车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背影在冬日斜阳下,显得孤独,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坚不可摧的韧性。
断弦已断,余音不绝。归途漫漫,前路未卜。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选择了遵循内心的指引,哪怕那意味着要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