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多伦多 市中心某高级公寓 上午7:35)
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多伦多市中心这间简约现代的公寓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光带。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已经开始喧嚣的城市脉搏,但这片昂贵的寂静空间里,却弥漫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沉重与疏离。
何景亮坐在质感冰冷的真皮沙发上,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灰白的烟灰无声地落在剔透的玻璃烟灰缸里。他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份薄薄的文件上——陈晓宇最新的出入境记录。周六下午三点,Sq807,东海国际机场t2。这张纸,是引爆东海舆论风暴的关键引信之一。
他的视线移向客厅中央。陈晓宇——黄洁梅的儿子,白薇曾经的经纪人那个“乖巧”的儿子——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几件崭新的衣服和鞋子塞进一个同样崭新的行李箱里。空气里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距离何景亮将这个少年从未成年监狱里“捞”出来,仅仅过去了两天。两天时间,不足以洗刷掉监狱刻在这个17岁少年身上的深刻印记。
何景亮清晰地记得两天前,在多伦多北郊那座戒备森严、混凝土外墙冰冷肃杀的少管所接待室里的初见。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当狱警带着陈晓宇走进来时,何景亮几乎没能立刻认出他。
眼前这个少年,身形瘦削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明显长期营养不良。曾经可能柔软的头发被剃成了紧贴头皮的青灰色寸头,露出头皮上几道愈合不久的浅色疤痕。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眼睛大得突兀,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龄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戒备。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那些覆盖了大片皮肤的、粗糙而混乱的刺青图腾——扭曲的恶魔、滴血的匕首、意义不明的字母组合……像一张张狰狞的标签,粗暴地宣告着他与过往那个“乖巧”形象彻底割裂的轨迹。这些纹身,显然是监狱环境下的劣质产物,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烙印。
何景亮压下心头的震动,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亮明身份:“我是你母亲黄洁梅的朋友。我叫何景亮。我来带你回国。”他的声音平静而直接,没有任何煽情。
“黄洁梅”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陈晓宇缓慢地抬起眼皮,那双枯井般的眸子终于聚焦,带着一种近乎兽类的警惕,死死盯住何景亮的脸。他没有问“你是谁”,没有质疑“为什么”,甚至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欠奉。在长达数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对视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单音节:“好。”
干脆得令人心寒。何景亮明白,这不是信任,而是这个少年在经历了母亲惨死、异国流浪、身陷囹圄后,早已对命运失去了任何期待和选择的权力。回国,只是一个溺水之人本能地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无论这浮木通向何方。监狱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未知的牢笼。何景亮出示了完备的保释和监护转移文件,程序走得很快。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时,陈晓宇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似乎不适应外面过于强烈的阳光,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看着眼前这个默默收拾行李的瘦削背影,何景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和林瑟曦在海外追踪黄洁梅母子这条线整整三年,动用了一切手段,却只捕捉到一些零散的、令人不安的碎片。他们知道黄洁梅带着儿子卷走了白薇的巨额财产,三处顶级地段房产、数辆豪车,折现套走超过7000万,潜逃海外,知道她们最初落脚在纸醉金迷的多伦多,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们曾想象过陈晓宇在异国继续着优渥的公子哥生活。
然而现实残酷得超乎想象。谁能想到,那个曾经在东海市重点中学穿着整洁校服、眼神清澈的少年,会沦落成眼前这个浑身刺青、眼神空洞、刚从少年监狱走出来的囚犯?这巨大的反差,无声地诉说着这对母子逃亡生涯的急转直下和最终的悲剧收场。这不仅仅是生活的崩塌,更是人性的扭曲和灵魂的沉沦。
昨天,为了给陈晓宇置办些像样的行头,何景亮带他去了市中心一家高档购物中心。陈晓宇对那些动辄上千加元的名牌服饰毫无兴趣,任由何景亮挑选,眼神依旧麻木。何景亮看不下去他那一身破旧和格格不入的囚徒气质,更重要的是,需要创造一个看似自然的环境来“破冰”。
晚餐,何景亮选择了一家以顶级安格斯牛排闻名的餐厅。柔和的灯光,精致的餐具,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空气中飘荡着烤肉的焦香和红酒的醇厚。这与陈晓宇身上残留的监狱气息形成了荒诞的对比。面对眼前厚实多汁的顶级牛排,陈晓宇的反应让何景亮心头一紧——他不是在品尝,而是在“掠夺”。他几乎是用一种近乎凶狠的速度切割着牛肉,然后大口地、几乎不咀嚼地吞咽下去,仿佛害怕下一秒食物就会消失。这不是享受美食,这是经历过极度饥饿后留下的、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何景亮耐心地等他吃得稍缓,才端起水杯,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你母亲…黄洁梅,她后来怎么样了?”他需要切入正题。
陈晓宇叉起一大块牛肉正要塞进嘴里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抬起头,沾着酱汁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怪异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块肉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眼神死死盯着餐盘里剩下的肉排,仿佛那是什么仇敌。
终于,他咽下食物,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冰冷的恨意:“死了。”
何景亮心中了然,继续追问:“怎么死的?”
陈晓宇没有看何景亮,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阴鸷,死死盯着餐盘。他拿起桌上的餐刀——那把闪着寒光、异常锋利的牛排刀,不是用来切割,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猛地插进眼前那块厚实的牛肉里!刀尖穿透肉排,深深扎进下面的木质砧板,发出“咄”的一声闷响,引得邻桌客人侧目。
“被人害死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何景亮眼神锐利起来:“关于你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晓宇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直视着何景亮:“我知道!我他妈什么都知道!”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被
他强行压下去,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我知道她帮着车宰昊那个畜生,给白薇设局!栽赃她吸毒!然后像秃鹫一样扑上去,撕走了白薇的房子、车子…七千万!整整七千万!”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然后呢?带着沾着人血的七千万,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到了这个鬼地方!”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恐惧,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那天…开着那辆该死的宾利,在401高速上…一切都好好的…突然…!”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刻骨的惊恐,“一辆巨大的、像怪兽一样的卡车…它根本不是在开,是冲!直直地对着我们撞过来!轰——!”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金属扭曲的尖叫。“车…飞起来了…像块破抹布一样被甩出去…砸进路边的树林里…”他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濒死的绝望,“我妈…就在我旁边…头…撞在…玻璃上…全是血…她…她连一句话都没…就…”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冷汗。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麻木的、仿佛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调继续:“我命大…被树枝卡住了…后来被一群徒步的傻帽老外拖了出来…他们报警,叫救护车…”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怨毒,“就在等的时候…那辆破宾利…它…它炸了!轰的一声!火光冲天!他们都说…是油箱漏了…意外…”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意外?放屁!!”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一种噬人的恨意看向何景亮:“后来…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妈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谋杀!是灭口!”
“后来…我妈死了,钱…估计早被车宰昊的人弄走了。我成了黑户,没钱,没身份,像条野狗。”陈晓宇的语气重新变得麻木,“混迹在那些最烂的街区,打架,偷东西…后来在酒吧跟人起了冲突,动了刀子,被警察扔进了少管所。”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恐惧和疯狂。
“就在那鬼地方…我他妈居然碰见了他!”
“谁?”何景亮追问。
“那个卡车司机!”陈晓宇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颤抖,“他就关在我隔壁的牢房!他认出我了!那个杂种…他当时看着我,那眼神…就像见了鬼!他说:‘操!你小子居然没死?’”
陈晓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捏碎什么:“我当时就疯了!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撞死我妈?!’”
“他力气很大…我们扭打在一起…动静太大,引来了狱警…他们把我们像垃圾一样分开…拖走…” 陈晓宇急促地喘息着,回忆那场景让他再次激动起来,“被拖走的时候,他冲我喊:‘想知道是谁? 明天放风,图书馆找我!老子告诉你!’”
“为了这句话…为了知道到底是谁买凶杀了我妈…”陈晓宇的眼神变得偏执而绝望,“我他妈又犯事了!出去没多久,我找了把玩具枪…抢了一个便利店…我知道警察很快会来…我就是故意要回去!回到那个监狱!去找他!”
他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我很‘幸运’,因为未成年,又回去了…还是那个少管所…我进去的第一天,就疯了一样找他…放风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他了!我冲过去问他:‘说!到底是谁?!’”
陈晓宇的声音突然卡住,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画面:“他…他当时看着我…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害怕?又像是…嘲弄?他只说了一个字…‘7’…然后…熄灯铃响了…狱警像赶牲口一样把我们撵回牢房…”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发抖:“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冲去图书馆…等了一整天…他没来…永远也不会来了…” 陈晓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感,“后来…我才听说…就在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牢房里…死了。说是…心脏病突发。”
陈晓宇说完,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地靠在昂贵的餐椅背上,眼神再次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麻木,仿佛刚才那番充满血腥、仇恨和恐惧的叙述,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情绪。
何景亮沉默地听着,指尖的香烟早已熄灭。窗外多伦多的霓虹渐次亮起,映照着餐厅里这对奇特的组合——一个衣冠楚楚、心思深沉的男人,和一个满身伤痕、灵魂破碎的少年。餐桌中央,那把深深插在牛肉里的餐刀,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像一个残酷的注脚,凝固了这段充满背叛、杀戮与未解之谜的黑暗往事。
陈晓宇的证词,如同最后一块拼图,清晰地勾勒出黄洁梅的结局——她和儿子带着沾满白薇鲜血的财富逃亡,却终究没能逃过幕后黑手车宰昊的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