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一息之间便消散了,宛若从未存在过。宫越捻了捻手指,指尖还残存着那种阴冷湿润的触感,这是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并不会驭鬼,而且与其说他从母族那里继承来这只鬼,不如说是强行夺来的。
那又如何?
线香与血咒,就这样把他拴在他身边,永生永世……此生此世,不得逃脱。
那些人摊上他,也真是倒了大霉了。宫越漫不经心地想,此去京城半月脚程,水鬼只消在两三日的路上把这些人全都拖到河里,他便可在这孙家庄安安稳稳继续待着。不过也好趁这几日,让他处理这个村庄里的古怪。
此地有鬼。
水鬼能感觉到吗?
宫越的血,对多数的鬼都有作用。当初他一进入此处地界,就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内微微沸。
那是一只实力强劲的鬼,不知道在此地扎根多少岁月了,不过不足为惧。孙家庄既然有活人,数年来并未沦为鬼域,就说明那只鬼必有什么限制。它与村庄或许是一种共生关系——不少见,村中的人定期祭祀,供奉血食,以取得鬼的庇佑,宫越在边地这些年,见过许多次了。
许多鬼以此立身为地缚神,与村民互惠共生,倒也不能算做善事,毕竟他们还是会吃活人,过路的旅客、商人,年老和不良于行的村人,或者村里命不好要被吃绝户的人。
吃人越多,鬼的能力就越强。宫越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子,斩杀过太多的鬼了。他手上这支军队,名为“嵬”,正是从外祖母手中承袭而来。嵬军三百,所多之数皆为普通民兵,外祖母当年招赘,嵬军之存在并由地下转为明面,暂且交托到他外祖手中。随着母亲当年入选,宫中派人持节纳彩,宫氏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嵬军的存在便碍眼了起来。
此军寂寂十余年,兵符最终落到宫越手中,他带着他们前往边境,倒是过了好一阵,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好日子。三百嵬军,体质特殊,血液都有威慑鬼灵之用,白日却不能见光,因此只在夜晚随他出行。
如今,这支军队中的核心,也不过镇守在二百里开外,朝夕便至。宫越敢于在孙家庄留下且孤身查探,一来是他对自己的能力颇有自信,二来再不济也有这三百人作赌——踏平一个村子罢了,他们在西境,践踏过的鬼“神”,又何止三百之数?
然而宫越还是觉得,他们与水鬼是不同的。
怎么可能相同呢?外表、声音、作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多数的恶鬼厉鬼甚至聚不起具体的形来,他们的灵体通常泛着不详的红光或绿光,所过之处必然留下腐味。多数的鬼也是没有灵智的,他们杀人、吃人,全凭着本能。而鬼也不会说话——按理说,鬼是不应该像人一般说话的。
可是水鬼有灵智、会说话,水鬼是宫越此生见过的最苍白的艳色。父皇后宫佳丽三千,妃嫔姝列,舞女歌女各有妙处,在宫越眼中不若花花草草,他看花花草草,与看歌弦舞乐,并无分别。
他看不懂那些,也无意于那些,只知道水鬼与之不同。他像露水。
再多他就说不出了,他只是知道而已。
然而,他从未见过水鬼吃人……水鬼杀人,他知道。他们做过许多次共谋,他居然没有亲眼见到过。他知道他能杀人,也信他可以杀人,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了。
张天心又过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家里大门吱呀一声响,他知道是娘回来了,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迎她。然而娘也不曾过来收拾他,自个去睡去了,徒留张天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咬被角,心说他就知道娘又是打算像没事儿人一般等着这一夜过去,等这件事过去,就算过去了。
娘怎么总是知道?娘知道他闯了什么祸、冒了什么险,平日里他行差踏错娘是要又打又骂的,真遇到什么危及生命的事,娘又闭嘴不言了。娘把张天心生养到这么大,就像守着一个永远不会说出来的秘密。张天心对秘密十分好奇,也知道秘密十有八九落在自己身上。张天心有时好奇,多数时候自保之心盖过了好奇。
倘若日子一直是这般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他也会一辈子装聋作哑、无知无觉地不去问。孙家庄的人都是这样子过下来的,他又有什么好例外的?
天光微熹,即将日出之际,张天心在床上翻腾了大半个晚上,终于还是睡着了。
村里有几位官老爷,大晚上的喝多了酒,横七竖八在院子里躺了一地,遭凉风一吹,有些不见好。恰逢钦差天使已经把整个孙家庄细细犁过一遍,所得的东西差不多能指明方向,也够回去交差,便把拖了后腿的十几个人往马车里一抬,分作两股人,一波快马回京回禀消息,另一波就浩浩荡荡地向着他们所认为的“罪人”所在之处去了。
这些人在村里盘桓这些日子,张天心嘴上长了好大的燎泡。如今一走,他的精神头重又好起来,又敢去村头草垛上躺着,甚至敢偷偷摸摸摸到宫越所住的院落附近偷窥了。
反正要捉拿他的人走了,他往那边跑跑看看情况,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对吧?
不过这日午后,正当他在思考到底是去村口躺着还是去那出院落附近绕圈时,他瞅着自己娘从家中后门出去,径直往村长那家屋子走,路上还又捎了几个寡妇,左一想家中活计已经干完,右一想娘就算知道了顶多就是扯着他耳朵骂他,便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哪成想,正巧见着这一群寡妇和村长家婆吵嘴撕打了起来。
村长一个不到六十就已经老得挂相的老头子,愁苦着一张脸蹲坐在地上叭叭抽旱烟,脑袋上身上都挨了这群女人好些下,木愣愣的也不知道躲开。他那媳妇倒比他身强体壮些个,板凳飞过来,板凳飞过去,瓷碗飞过来,瓷碗打在地上。
张天心挂在牛棚里倒着听,隐隐约约能分辨出寡妇们和他家婆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在吵怎么就让钦差天使就此离开,好歹应该留下那么一两个;另一拨人在吵,还留下来——当初就一个都不该迎进来!丧门拐、扫把星!不许外人留下的规矩,终究是规矩!你们这群坏了规矩的,都不得好死!
听了半天,张天心也没听见自己母亲说个只言片语,只听得车轱辘话,听得有些意兴阑珊。忽而地动——是地动吧?不然他怎么觉得牛棚的梁震了震,正巧落下灰来迷他眼睛?他嘴里鼻子也进了不少灰,小声呸呸好几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动静,反正这些牛还都好端端的,沉默地一个挨着一个在那里嚼吧嚼吧,反刍早上吃的草料。
是什么震的?张天心凝神细听分不出来,偷从外墙房顶之间透光的缝向里看,看到愁眉苦脸的村长被人把旱烟杆子踩折了,怒而以手杖敲地。敲了两三下没用,他横过手杖一拐,扫进这群女人之间,好家伙这下子乱了套了,本来互相撕扯的寡妇们都憋着一股劲,毕竟村里白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大矛盾了也不能下死手,这一下子老头拿手杖敲她们的腿脚,她们不得拿最趁手的东西回击?
最后还是村长家婆劲儿大,她若是不劲儿大,今日最后八成也要当寡妇。张天心挂在牛棚里看得发笑,也只敢捂着嘴小小声地笑。
“二娘子,你来说!”
村长的声音又苍凉了些。
一时间屋里安静了,看来他终究是推出了个大家都服气的人物。张天心正想着这是谁呢?只叫排行,没名没姓的,是刚刚这群打的一团的妇人里的谁呢?
就听见了自己娘的声音。
“依我看,规矩自然是规矩。”她温声道,“只是时移世易……总固守着以前的规矩,总不是个事。村子也不能一直是以前的村子。”
张天心从没听过娘这样说话,他还捂着嘴,是刚刚笑着的时候忘了把手从嘴上挪下去,不过此刻脸上笑意全无,只剩震惊了。
他可从没听过娘这样文绉绉地讲大道理。娘一般要同他说什么道理,都是捏着他耳朵,拎着笤帚直接上了。他不知道娘愿意这么温声细语,周围这些老老少少女女,都很服气地愿意听她说话的样子。
“如今天下既定,马道重开,总有命不好的摸到这里来。一个两个便罢了,人数越多,时日越久,叫人发现的可能就越大。这次是钦差天使,下次若是皇亲国戚,又该如何?”
“不迎,那必触怒……”声音低下去,张天心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他娘做了个向上指的动作。
“迎了,又怕。”
怎么说不是呢?
众人听着听着,慢慢地一齐低下头去。
“依我看,村子,还是只作个村子罢……山上的神祠,也该挪一挪了。挪到山下来,只做个普通神庙,路过的行人,愿意歇脚,便歇脚,愿意拜,便拜。毕竟常言道,高擎灯台灯下黑……”
“若是有不拜,又不敬的,天煞孤星、孤家寡人,运道实在差了……那也是他该的命数。”
张天心捂着嘴,眯着眼睛,心跳扑通扑通的,或许张开嘴就要跳出来。他聚精会神竖着耳朵,眼神就差一些,因而没能见到,他娘说着说着,微微偏过头,向房梁上看去了一瞥。
他当然不知道,来时路他悄悄跟上那会儿,他娘就这么回头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