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他低声道。
留下的医护人员作为他的助手并不知道这呼出的一口气意味着什么,可能是他的某项措施起了作用?肉眼可见,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形生物有部分躯体开始产生轻微的神经反射,但他实在是太血肉模糊了,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剥皮分解之后肌肉跳动的大型牛蛙。
“啊。”
玉维真在他的耳边轻轻道。
为什么他听起来好像还有些惊讶?这男的变成这样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
哦……这次的前因后果张天心好像确实还不太清楚,说不定可能真的不是玉维真做的,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过来救他。
不过就算这一次不是他做的,玉维真让男主死去活来的次数还少吗?这时候还搁这儿倒吸一口冷气演上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在玉维真的指挥下操作。他不知道在这具身躯中到底安置了多少技术性的后门,玉维真居然可以直接看到他眼前的景象,也能把手术的具体方案投到他的视网膜上——这不比这些人的义体高级多了?不过既然这样,为什么他刚刚被人围追堵截、就差被拿着好几把武器逼到墙边的时候,玉维真不来接管这具身体呢?
或许在他那里,自己勉强还算有点用吧。
“我是想说。”
熟悉的声音幽幽道。
“你最好操作快一点,他的神经元活性正在降低,短时间内没办法刺激他醒过来的话,他八成就如这些人的意了。”
“……接驳速度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低声反驳了一句。
他根本没办法体会玉维真所描绘的那种感觉,什么叫作像感受自己的四肢一样感受他的躯体?一想到他要以这种血肉共生的方式操纵宫修明,张天心就感到一阵恶寒。
随着他下达的各种指令,流水样的药品和器械送了过来。令在场的众人不解的是,他索要的那些药剂都非常基础,基本只能作维稳之用,而他对破碎的义体的操作手法,更是因为这个医生的遮掩而无从窥探——代号Z的义体真是个可攻可受的大杀器。在那种原油般液体金属的高速操作下,根本没人能搞清楚他在做什么。
室内唯一的一个能继续使用的监控,已经被医生扭了回去,面对着天花板的角落,再也无法挪动。
“没关系……我有planb的。”玉维真安慰他,“救不回来就修完整一点,可以当成你的皮套用。”
……听起来是非修好不可了啊!张天心劝服自己使用现在这个躯壳就历经了十分艰巨的心理斗争,让他直接套宫修明的皮——这何尝不是一种阶级斗争!
玉维真是没办法理解他的抗拒从何而来,一个壳子而已,用谁的不是用?反正可以调适成他自己的数据啊,有个宫修明的壳子也方便他们后续行动。平心而论,张天心这人用起来比“男主”可好使多了。
玉维真当然不能明白。
张天心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和第六感的“不对”有一些微妙的差别,是的,和那种切实有关生死的危机预兆不同,他在玉维真给他重组的这副壳子里,就像脚面宽的人踩在正鞋码的鞋中,不顶脚正正好,一天走下来发现小腿肿了。
他很介意“别人的躯壳”这件事,虽然在前几个世界中也套了壳,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数据。可是男主,也是这样一串数据吗?在更深处,张天心不愿深想的那部分,他为自己轻易被男主所影响感到恐惧……和厌恶。
宫修明的这种影响太明显了,仿佛附魔一般存在着,而且具有十成十的迷惑性。如果玉维真没有干脆利落地承认,凭张天心自己是决计无法想到“套壳”这一层的,他多半会抱着怀疑继续受躯体原本思维和情感倾向的浸染,最后潜移默化……到底是他在使用这副身躯、这串数据,还是对方在反过来吞噬他?
听起来像两个电脑病毒在互殴。
偏偏他确实还能对上宫修明的脑回路。
玉维真和男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用什么身份相处过、有什么样的过去?玉维真杀死他很多次——玉维真承认的,他是每一次都被格式化过,才没有什么强烈的负面情绪吗?他的这种……玉维真对宫修明的这种,磁石般的吸引力,是在这种扭曲的关系下被环境催化出来的吗?
正当他的思绪集中在宫修明和玉维真的关系上时,大脑的神经末梢,一股棘刺般的生物电抽搐着抽了他一下。
躺在手术台上的人,随之轻轻掀动了完好的那边的眼睛的眼皮。
张天心的脑海中空白了一瞬。
“醒了?”
他不确定地想。
玉维真没有说话。
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一个新指示也没有下达,徒留张天心一个人面对残局中隐晦的希望。
“我该怎么做?”
他的动作停住了,宫修明没有再眨眼,但是他的胸口开始有所起伏……不是仪器辅助的起伏,他的起伏幅度太大了,很快就引起了周围医护人员的注意。一瞬间各类身体数据重新开始波动,在绿色和血红色之间来回跳动。
张天心没有下一步动作……他迟迟无法作出下一步动作,尽管他知道周围的这些人都在等他的指示——他们也在蠢蠢欲动。在这时候犹豫和暴露出不自信是很危险的,毕竟他没有那个专业度,一处错后就是处处错——到底要怎么做?
他义体的一部分还扎在宫修明的合金脊柱上,他不禁想,会是玉维真的又一步计划吗?他是不是可以通过他的义体对宫修明做什么?明明自己……自己根本没搞清楚接驳的原理,可是他怎么真的醒了——他醒了吗?
“好了。”玉维真说,“撤,让这些人上,他的大脑恢复活动了。在他醒过来之前就走,别让宫修明有机会看到你的样子。”
就在他命令口吻说出话的下一秒,张天心的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举动。他的义体迅速从宫修明的脊柱中断开链接,插入了一些刚刚他自己也不清楚用处只是根据玉维真在他视网膜上的投影分拣出的零件,然后从身后不知道哪个方向抓了个人按到面前。
“你来。”
简洁干脆的两个字——不然说什么?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要怎么撤?干活干到一半就跑,事后还有钱拿吗?他们会不会有人埋伏在外面?张天心万分肯定的是,自己但凡有一丝露怯,自己今日必然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玉维真说得倒是简单!
然而所有人都被手术床上的变故惊动了。
那个不久前还仿佛烂泥一摊、只能依靠仪器维持最基本的生理活动的人,突然开始自主呼吸——明明他做过气管侧切,管子还好端端插着。他的胸口就这样迅速起伏起来,手术床上没处理干净的血肉蠕动着翻过去,皮肤互相黏连……愈合,夹带着金属的碎片……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打算让这个人活下来,因此也没有给他做多细致的清创,只在持续输血和打氧让他不至于在这里一命呜呼,于是他们要为这种轻视付出代价了。
“什么情况?”
他听上去像在自言自语,也可能是被眼前的场景吓疯了——风水轮流转轮到宫修明吓这个黑市医生。不过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灾乐祸起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个人——已经不能够被称作人了,那个生物正在融合连接在他身上的一切东西,从他自己断裂的残肢、义体到手术刀、剪、针、各式各样的管线,金属在被他吸收——像液体一样流淌进他的身体中了,他的整个外形却呈现着标准的健全人类态,以比3d打印还要快的速度修复着,紧接着新生的皮肤表层泛出一些金属光泽。
张天心其实是在问玉维真。
他一开始可没说过这个啊!虽然有逢重大剧情点必掉san的这种规律在,不是说我现在不在三界内跳出五行中剧情还没开始吗!男主咋会变成这个死样!
“先跑吧。”
真的是难得能从玉维真的语气中听出一点犹豫和茫然——这特么不是更完蛋了吗!
张天心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同自己想象的那么发展,起码,他肯定没办法顺利地从这间手术室出去。
“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最好现在就回答我。”他小小声地说道,“他恢复清醒了吗?还是单纯的只有神经活动?这种状态下,他的攻击性和攻击力大概有什么说法?”
其实他这会儿已经不在意会不会被什么人听到了,宫修明的人躯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小段时间,接下来就是无尽的变形和扩张。相比之下自己的义体触手简直可以称是和蔼可亲,毕竟还属于人认知范围内的一种事物,而看到宫修明的所有医护都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攫取了心神,他们就这样僵立在原地进退不得,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很快就被淹没了——是的,他们的身上当然也有金属,既然是金属,就会被现在这团扩张的猎食者盯上。他吃人的方式既不优雅也缺乏条理,一拽一扯直接覆盖,然后又从原地散开,留下一些钙质……留下残缺的骨骼和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融化成了液体的血肉。
“呕——”
张天心说。
他倒也没有要呕吐的生理反应,不过现状推着他干点什么,于是他呕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