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地图指引，连续穿过几条巷道，来到一排低矮的房屋面前。尽管对面前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心存疑虑，还是在996的催促之下挤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在狭窄的通道中无穷无尽地转折与摸索。张天心数不清自己拐了多少道弯钻了几十个窄门或者小洞——就算他真的有亲历过贫民窟，也是为旅游观光而去的。然而观测着地图上的目标点，他发现他这次好像真的沦落到要住在其中。
直到再从一道缝隙中挤出来，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嚯，一条宽马路。
然而不是柏油马路。
张天心有点怀疑，现在的城市孩子还知道什么是水泥马路吗？他们八成没有经历过乡下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和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或许很多县城的公共单位也仍然保留着一些水泥路面的铺设，但是在这里……这种地方，居然会存在着水泥路？
一个高科技低生活的世代，明明应当有着相当过剩的工业产能，哪怕只是沥青呢……
现在，在他的眼前，有一条十分复古的水泥马路。
他谨慎地观察了路的两边，发现并没有任何车辆准备飞驰而过。
没有行人，没有代步车，只有一些垃圾，落叶，不明的污渍。散发着和垃圾酸馊味的一条路，因此宽阔得令人生疑。
他跨过这条马路，路面上斑驳的裂纹像蛛网一样断续地蔓延向远方。接着他站到对面路沿上，这是一块小小的平台，在纠结的灌木和幽深的树丛之外，张天心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危险的边缘。很好，他的住所应该不在树丛之中，那么，它在哪里呢？
一个扳手。
他瞪着它，又瞪着996——这时他终于敢让系统冒出来了。
“按一下啊。”系统说道，“这是个自动升降平台。”
“我知道，但是我更想知道，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996不明白宿主为什么突然间如此紧张不安。它还是缺乏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准确地说是缺乏人类的生存经验。
张天心扳动这个扳手就能通向自己的住所——他在这条诡异的马路边上有一个住所和建设了一个升降平台——什么人会需要住在贫民窟和更加危险区域的交界处——什么人没有正经工作还想办法给自己的住处整点醒目的小巧思？
他压下那个扳手。
“咔哒”一声，不知藏在哪里的齿轮啮合了。伴随着机械运作的吱哇声，他们开始缓缓下降。
这是一场长达两分多钟的下降，张天心估计自己已经在路面以下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等他的头顶彻底降到地面以下的时候，他发现升降台上方的空缺已经被一块翻盖板合上了。
他在无边黑暗中沉默地降下去，996身上的微光起到一些照明作用，不足以让他探查清楚周身的环境。有一阵，张天心觉得自己路过了一些排水系统的横截面，有一阵只是泥土，后来有一些岩层……接着就是合金的板材，说明他来到了建筑物内部。
升降台落到地的时候震动了一下，张天心撑着墙壁稳住身体，然后迈下去。
头顶悬着一盏孤零零的冷光灯。
他尝试着往黑暗中走了几步。
一长排灯反应迟钝般次第亮起，照亮了窄长的通路。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你觉得里面会是桃花源吗？”张天心没好气道。
接下来是对着面板认证指纹和虹膜，密码——张天心看向996。
996紧急翻阅背景资料。
哦还好有这个记录，不至于当场暴力破解。他们打开这道合金门，接着整个空间突然灯光大盛。
他俩站在门口足足发了三分钟呆。
“好家伙，没工作。”
张天心发出一声很难辨认是感慨还是斥骂的喟叹。
目力所及之处，满满当当塞着零件、零件盒子、收纳箱、工具，工作台、废弃工作台、机油、不知道干什么的液体、不知道干什么的固体。
“我是干什么的到底？”
“资料上就标的没工作啊。”
“你们不会把自由职业也当成没工作吧，这属于歧视……”
张天心越往里走声音越小，先去看工作台。台面上那些不明的液体已经干涸了，他在冷光灯下眯起眼睛费力辨认，然后摸到了头顶的开关，摁下去，新的光源亮起——卧槽怎么是无影灯？
“这是血吗？”
“……这是。”
他自言自语道。
现在他大概意识到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我没有接受过八年本硕博教育和三年规培！但凡有一个客户出现在我面前不到半分钟我就能露馅！”
张天心摇晃着996：“你想看着你宿主被合金义肢把脑浆敲出来吗！”
没错，他发现他大概也许可能应该是个黑市医生。
走私、非法行医、倒卖违禁义肢和药品……他有这么大的一块地盘，密密麻麻的囤货，看起来生意摊子铺得还不小。
996也不说话了。
他俩沉默地站在无影灯下，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高科技造福于人是好事，人服务于高科技就有些头大了。更令996困惑的是，通常平台并不会安排任务者担任一个与世界线融入如此之深的角色，只要工作或身份能起到辅助作用就可以，这次怎么会给张天心这么棘手的一张身份牌？甚至没有相应的技能和记忆灌入——明明他们也才走到第四个世界而已，就算有这种特殊需求也必须提前说明和做好前置辅助。
它开始噼里啪啦写邮件询问。
与此同时，张天心没再试图清理自己的工作间，他担心弄坏什么或者把自己划伤。明明被投放以来还什么也没做，没展开探索没细读资料，他却感到身心俱疲，此时此刻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再来面对眼前的这些……
他的住所就在自己工作间的下一层。从一个和先前同样隐蔽的通道下楼之后，，一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杂乱房间呈现在眼前。
普通单身公寓的规格，格局方正，有一间横厅和一个书房，卧室在更深处。通风系统轰隆隆作响，这大概就是地下生活无法避免的坏处。不过长年累月待在这里，噪音也能听习惯成白噪音吧？张天心确实没有厌烦的感觉，好歹这具躯壳是适应这种生活的，也许日后“工作”他能依赖一下自己的肌肉记忆？
不知道镜子在哪里，洗手间难道在卧室吗，他现在需要一面镜子，来观察自己是不是像那种不能现身于阳光下的老蝙蝠一样面目苍白。
但他还是诚实地往书房走去。
还没到睡觉的点……这是第一天，短时间内没有上门的顾客没有突发或者意外事件，他拿这点宝贵地时间来休息或许太奢侈了。尽管张天心能感受到一张床正在召唤他，但是……唉，他拖沓着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向书房。
这次的身份真热爱工作啊，明明有一个建设完备、空间宽阔的工作间了，居然还在住处抠出这么个地方来当书房，不过也许他需要的信息就在这里。
张天心不由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住处，嗯网速延迟很低，屏幕分辨率高，主机也与时俱进，游戏卡带显然数目要比书籍多，不过为什么他看到这一排排的书架，会产生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咔哒”一声，他按开了房间的灯。
这是个狭长的房间，估计是从横厅中隔出来的，墙板很薄，一眼就知道房主人——张天心这个身份本人没有打扫的好习惯，高处的书籍勉强能排布整齐挤挤挨挨地塞在架子上，越往下越杂乱无章，各种纸质资料和废弃故障的电子元件堆叠在一起。他也越发觉得古怪起来。
为什么在一个高科技世代会有这么多的纸制品？出于原身的什么收集癖好还是有什么更复杂的内情？
配备的桌台在房间那头，宽阔的高背人体工学椅背对着门，张天心走过去，把椅子推到一边，在金属台面上摸索着试图开启……总之这里一定有个什么全息屏，虽然不知道主机是什么形态又被安置在哪里。
接着，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
张天心僵住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996没有跟在自己身边。和之前世界有所区别，系统这次在这里作为随身AI有物理形态——都赛博朋克了，拥有自己的随身机器家仆十分正常。就在他俩各自分神的功夫，张天心下了楼，却忘掉996这下会被各种门拦在后面，而通讯器，他俩之间的通讯……
他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去抬手摸自己的耳朵。门一定不是被什么风吹上的或者自己关起来的，他背后、书房的门口一定有什么人在，人就是会有这样灵敏的第六感，能分辨出不速之客的到来——如果能更早感知到就好了。
会是谁？
顾客？仇人？医闹的顾客？秘密任务的线人？绑架犯？为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半点人际关系储备都没有？
他的后背迅速浮上了一层冷汗。
耳边突然响起滋滋的电流音。
张天心的心又沉了一沉。
996显然是在试图联系他，但是他的工作间和住所之间八成有隔绝通讯的设施，也有可能来堵截他的人切断了通讯。总之，他现在是瓮中被捉的那只鳖。
武器……手边能有什么武器？台面上一些分辨不出来的电子元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总不能让他暴起搬着座椅甩出去吧？
就在张天心权衡要不要殊死一搏的档口，熟悉的声音淡淡道：“需要我敲个门再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