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
张天心一开始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种极其凄厉尖锐的惨叫声面前,他的反应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反应一样,从他暂时休息的地方跳起来,环顾四周,问另一个在他身边的生物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996难道就能知道了吗?它只能确认声音传来的方位一定是那一间小小的房屋。
张天心的嘴唇颤抖了两下,接着一张一合半天才能发出声音,问道:“是谁在叫?是那个孩子还是她的妈妈?”
接着他们就从那间房屋窗玻璃透出来的光影上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个人——或者不应该称之为人,一个奇形怪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影子,不断地弹起又落下,弹起又落下。
996帮他拉近画面又放大。他们能从影子的轮廓看出,手脚不在手脚该在的地方,头颅也不在头颅该在的地方。
那个小小的影子显然是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可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了。
“好厉害的弹跳力。”
996就是会这样不合时宜地抓一些令人头大的重点……
张天心又虚弱无力地坐了下去。
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晃了晃,企图把这股莫名其妙的幻觉晃出去。他总觉得刚刚看到的不是真的,难道自己还是被下午小姑娘尖锐的哭声影响到了,或者说他这段时间疲惫奔波,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频繁地在两个时间线之间切来切去,终究感官混乱了吗?
他再次站起来,双指放大屏幕,试图去分清楚人体的位置。苍天可鉴,考学生物的时候他对人体都没这么用心过。
事实再一次告诉他,他并没有产生任何幻觉。
他看到的,就是真的。
“窗玻璃没问题吗?”张天心揪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固执不放,“是不是扭曲了影子……不,我不相信……”
996无情道:“不会的宿主,玻璃不会对人的影子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经过我测算,基本可以确证你看到的就是……”
它的宿主又捂着头蹲下去了。
996其实不太明白,这样的场景他不是又没有见过,就在上个世界,不久前他们刚刚回来的那个世界,有那么多不死者被感染成丧尸。丧尸潮里人类碎块拼接而成的怪物、自体扭曲的躯干比比皆是。它以为宿主已经对这种情景有免疫力了,现在怎么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你不明白。”张天心两眼发直道,“知道他们会变异,并且有心理准备,和看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人——还是一个幼童,毫无征兆地变成这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变成一个头不是头、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他都不敢想象,这孩子的母亲,某一天夜里,第一次看到女儿发生这种变化,会有多么崩溃。
奇怪的是,他再也没有从窗户的玻璃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孩子的母亲很安静,难道是睡着了?
可是这么大的动静,尖叫声,碰撞声,哪怕耳朵里塞满棉花,也很难睡得下去吧。
这么看来,其实这孩子的变化和那个松鼠的也差不多。
只是活生生的人变成这样冲击力更大而已。
但张天心一直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样吧。”他对996说,“我们靠近过去看看。”
一瞬间他身上竟然有一种舍身扛炸弹的孤勇。
996当然是没什么意见,天塌下来都有宿主在上面顶着。结果它飞出去三五米,一回头发现张天心人还站在原地。
“等下,我做做心理建设。”张天心可怜兮兮道。
几十米的路感觉走了有半辈子。
他们终于靠近了那间房屋,里面的动静也越发喧腾起来。
“听起来像十只比格在拆家。”张天心悄悄对996说。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这个玩笑开得十分不合时宜,但人在紧张的时候确实说话不怎么过脑子,反正这里也就他和他的系统,不会有人因此被冒犯到的。
他们围绕着房子缓慢地绕了一周,发现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关得严丝合缝,没给他们窥探的契机。
“怎么办?”
张天心和996面面相觑。
“你去?”
“我也挤不进去。”
“我是一个大活人,难道我就能挤进去?”
“那我进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给我实时转播一下房间里的画面就行。”
“宿主要不还是自己去吧。那个……不是说过我们不会对……记忆里的东西产生影响的。”
996对玉维真此人存在一些偏见,因此没办法客观公正的评价此事,但也知道对方确实在剧情推进上提供了一些帮助,此刻非常扭捏又义正辞严地对宿主要求道:“你自己去!我去了任务进度加成会打折扣!”
张天心悲伤的往前走了两步,想拉门接着发现自己的手毫无限制地插入了门内部。
“呃,你真的不能直接飘进去吗?”
他立刻回头,打蛇随棍上。
996在后面一个助跑狠狠撞在他的头上,于是一人一统就这样摔进了房屋。
还没等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中摸出这个世界运行的真正规律,就在抬头之后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震惊了。
眼前的怪物并不只有那个小孩。
她的母亲此刻也不成人形。
不是跟她孩子一样手臂大腿等等四肢躯干胡乱安插的状况。她好像是融化了。
人皮摊开,肌肉组织、骨头和脂肪彻底融为液体。她像个沙袋,或者懒人沙发那种东西一样,松软的瘫在地上。
张天心之所以还能确认它……她是有弹性的,是因为她女儿正在她的身上蹦跳,把她母亲当做一个水袋和蹦床。
“我有点恶心……能吐吗……”
“我也有点恶心……”
996开始理解人类所说的眼冒金星和头晕目眩是什么意思,它觉得自己现在一张嘴可以吐出成吨的字符串。再也不会嘲笑宿主羸弱的消化系统了,这种场景哪怕是智能也没办法完全消化啊!
“好掉san……好掉san……”
张天心虚浮地挥舞着胳膊,试图从身体周围找个什么稳定的家具把自己撑起来。
他没办法想象,这已经不是什么同理心或者共情的事了。一个有意识的活人,一个有正统信仰、克己修身、庄严奉公的信徒,一个疼爱女儿、意志坚定的母亲,要如何坐视自己变成这样?变成这样一个……
他甚至还能清晰的看到她的五官。
她的五官也移位了。
人皮是有一定的延展性的。她的脸比白天看上去大了三倍,左右眼距因此被拉得很开,嘴巴也变得狭长,鼻子只剩两个孔。这种形态不太方便她呼吸,因此张天心能看出她是在用嘴巴喘气,人皮就因此产生了些微的起伏。
与此同时,她女儿倒是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刚刚他们在屋外听到的凄厉的惨叫并不完全是惨叫,其实是她发出的笑声。或许是因为肢体和躯干完全错位的原因,声带也扭曲变形,没办法发出银铃般脆响的笑声,听起来才格外像绝望地惨叫。
“我真的要吐了。”张天心捂着嘴瓮声瓮气道,“我万能的神啊,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分级预警?哪怕你跟我说18岁以下不适合观看,我都能稍微有一点心理准备。”
这已经不是18岁以下能不能看的问题了,18岁以上也不太能看,180岁的人都不一定见过这个场景。张天心短短的30年人生中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他又觉得活不活得下去也不是非常重要了,如果要以这种状态来延续自己的寿命,他宁可去死。
他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这个房间爬了出去。一人一统依靠着对方在树林中坐着,抬头看月亮,感觉像人皮,低头看土地,你看那块叶子的黑影像不像扭曲的人体?
张天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闭上眼睛之后,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位母亲的一双眼睛。
她的脸因为被撑开,眼睛也变得狭长。
张天心本以为他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痛苦,愤恨和惊恐。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在和她对视的幻觉。她能看到有这样一位陌生的异次元来客吗?还是说她只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而张天心刚好在她视线的经过之路上。
那其实是一个非常平静的眼神。
就好像她已经认命了,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她施加的百般折磨。她注视着女儿的玩乐,安静地思考着,什么时候由自己来亲手审判和结束这一切。
人只有在心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这确实……”
张天心的声音太低了,低到996也不能分辨他在说些什么。
这确实是时间魔法。
她们都被困住了。
孩子的世界从来没有建立起秩序,一开始是疾病剥夺了这一切,后来是因为不能成长。
在凝固的时间里,她自己成为了无序本身。
而母亲本应该成为孩子的精神支柱。孩子崩塌的那一瞬间开始,她的信念也崩塌了。
不仅仅是对求生的信念,对女儿的爱,她对自己信仰的坚守,也全都崩塌了。
神明只能凝固她们本身的时间,却不能使她们永葆青春和快乐。人外表的状态是内心的外显,时间的凝固反而异化了这一切。
不过即便如此,没有外力施加,有玉维真的神眷在身,他们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东西……什么怀揣着恶意的东西,推动了这一切。
甚至有能力绕过神明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