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反正都是要死的。”
“那也不能这么算吧?”
他并不能分清玉维真此刻到底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态度又认真是否。
“如果我算反派的话,那就可以这么算了。”
从未见过牙尖嘴利之人……张天心觉得脑袋缝线的地方开始一跳一跳地痛。
“到底要怎么……”
他想,干脆换个话题吧。
可是又能问什么?
到底要怎么完成任务?怎样才算任务成功?他们现在搞成这样又算什么?要怎么从这一切中……逃出去?还逃得出去吗?
“别想那么多。”玉维真说,“刚给你修完脑子……你答应我的两件事是一件没成啊。”
张天心已经没有苦笑的力气了。
他伸了伸手。
那是一块没有具体形状的合金,在他的潜意识引导下勉强能看出来“手”的形状,其实比较像哆啦A梦的圆手,模拟的指节时不时融化缩回去。
至于他的一条腿,此刻更是几乎维持不了形状,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和轮椅粘连在一起,裤管空荡,勾勒出合金锭的形状。
“接入义体很麻烦吗?”
“更容易被定位到,你应该也能猜出来。”
“你动的手术也避免不了这种问题?”
“没有置入神经接驳芯片,不能直接监控,但是费点功夫还是可以追踪到的。”
“那我现在岂不是还要远离你?”
“……”
他听到玉维真轻笑了一声。
“情况还没差到那个地步。只要我想,没有人能找到你。”
“我能救你一次,也能救你很多次,这只取决于我的意愿。”
“看来我得到了不小的认可。”
“我说过了,你是个聪明人。”
张天心再次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义体。黑色的合金开始涌动、生长,模拟出人手指的形状,又再次变化,变得更尖锐、更长,宛如刀尖。
“我会尽量不死来死去的。”他说,“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玉维真没说话,抬了抬手。
“这个世界的剧情开始了吗?”
他抬起头。
手术用的无影灯已经灭掉了,室内最大的光源是那一盏顶灯,没有人在顶灯下会拥有一张好看的脸……他抬头看着玉维真,顶光使他的脸上分布着深深浅浅的阴影,睫毛的阴影,鼻尖的影子,唇线的阴影。
影视剧中打光是非常重要的表达人物情绪和性格底色的方式,而他对这张脸太熟悉了,很少见到多余的情绪起伏,多数时候,玉维真脸上的光影只起到锦上添花的点缀作用。
很淡的、无奈的笑意。
张天心确实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
“还没有。”玉维真回答道,“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准备了,Z先生。”
“从今天、从这里,一切从头开始。”
不夜城是哪一年建立的,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有记忆开始——他们从一出生开始,这座城市就已经以现在的面貌盘踞在这里了。
不夜城内,没有任何一个完全黑暗的角落。当太阳落山之后,城中的霓虹灯就会次第亮起。白天,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属于劳动者的城市,而到了夜晚,劳动者们需要休息的时候,他们必须把住处的窗户和窗帘完全关闭,甚至手动关闭自己的义体眼球,才能得到一场黑暗安静的酣眠。
华灯初上,不夜城真正的拥有者们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时光了。灯光的频闪越高,电子迷幻乐的分贝也就越大。人体是没有办法承受过多的刺激的,每一个细胞都有自己的使用年限。不过当人体并不由大量的细胞构成时,他们所谓“自由”的限度就会被大大增加。骨骼有小毛病?那就换一副合金的,换就换最新款;肌肉出问题?本来也没有什么肌肉啊;担心病毒?老天爷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病毒可以感染贵金属?担心猝死?那确实值得担心——不过这些人狂欢的强度远远比不上劳动者的工作强度吧,24小时的玩乐和24小时的全勤工作能比吗?
沉迷于这场狂欢的人会追忆起自己的奋斗历程吗?其实也没有,他们生下来就站在这里了,把整座城市踩在脚下。食物并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服务员从厨师那里端出来的;美酒并不是酿造的,打开水龙头就自然而然流了出来。快乐也没有什么先决条件,迫切需要时直接从家中随便哪个角落掏出一枚圆形的迷你贴片;这点刺激程度不够怎么办?在家庭医生的照看下,来一针就可以了。
自己没有奋斗过,又怎么会好奇祖先的历史呢?母亲生来就是母亲、父亲生来就是父亲啊,作为孩子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联系,因为自己是在最好的基因匹配和筛选之下,从顶尖的培育设备中出生的——往往在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有许多组装载了前沿科技的义体可供使用了,毕竟他们的祖辈也生来就是不夜城最顶端的这群人。
没有要回头看的习惯,也没有踩踏脚下实地的过去,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历史”。
不过,为了刺激,不夜城还是有属于自己的传说的。在不夜城中某个隐蔽的图书馆中,有缘人曾经在其中找到一本名叫“历史”的东西,“历史”说,不夜城,曾经是一座机械之城。
一座活生生的,由煤炭、石油燃烧,支撑着齿轮啮合、杠杆运作,不断前进和吞噬的机械之城。
“它在漫长的迁徙和吞噬中逐渐衰弱,机械核心老化,丢失了本真的生物动力……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地停下来,心脏停止跳动,从此深埋地底。”
这也太奇怪了。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说法的。
什么样的机械?说到煤炭、石油,他们还是感到陌生。不夜城可是一座环保的城市,他们只使用清洁能源、可再生能源,风力、水力、太阳能,什么什么的聚变还是裂变来着?“机械”这两个字本身就很怪了,他们通常称各种各样合金所制备的东西叫作“义体”。什么?你问不能装在人身上的那些东西?东西就是东西,正如同房子就是房子,飞行器就是飞行器,他们的巨型建筑拥有流线型的外观,巨幅的弧状玻璃,一体化的隐藏灯管布线——不需要什么手动开关,当它们检测到自然光明度低于设定值,就会立刻闪耀起来。
这些东西,最开始会是什么样子?
没人对此拥有确切的认知,其实也没有什么人在乎。
其实他们连灯管布线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的每一栋建筑物都会自己发光。
如果不发光呢?
会发光的,不发光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不发光的那片区域也只是休息了一小段时间,很快就重新亮起来了。这里可是不夜城,没有任何黑暗的角落。
或许,从这个角度看,也勉勉强强可以说这座城市是活着的吧。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的,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不夜城的幸运儿。
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倒霉蛋,一出生就要学着去捡垃圾,因为他们本来就生在垃圾之上。
不夜城当然有历史,它也必须曾经活过,否则城外垃圾山上的这些人,要怎么生存下去?他们至今还在依靠着不夜城的遗泽而活,这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垃圾,正是不夜城蜕下的旧骨架。
报备芯片、断电线、破损零件……
每一个捡拾垃圾的人,都是机械制造大师。
“义体”?
他们对人体上后来接入的这些东西,有一个更为污秽的称呼。
他们管这些叫作“假肢”。
不夜城之外的人,对假肢的态度两极分化。一方面,他们总觉得接上“假肢”会缩短自己的寿命,他们必须要忍受经年累月的排异反应,忍受为此破损的皮肤和腐烂的血肉;另一方面,“假肢”又确实能大幅度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抗打击、比人体更为坚韧,耐得住狂风、寒冷、高温与寂寞。
他们听说,要成为不夜城正式居民的条件,就是“假肢”覆盖率超过80%。
不夜城外的人没办法想象这种几乎要与“假肢”共生的日子,城中的人难道不会疼痛吗?他们不会为这种恶心的机油味而食不下咽吗?他们没有十天半个月就要给自己除锈抛光的烦恼吗?
一想到这些,他们再怎么满怀憧憬,也先被敬畏击垮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吧。
但是后来事情也有所改变。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好像是因为一个医生。
这个医生说,他有解决排异反应的办法——不过,办法一开始只是一些想法,他需要一些人成为他的“实验对象”。作为回报,他就暂且不收这些人的“假肢”材料费了。
这个医生没有名字,没有确切的身份,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样貌,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尽管有很多人用尽各种办法想了解他的信息,想用来威胁或者……他。
总之,不管是什么手段,那个医生都能安然无恙地避过。
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了他的实力吧,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人“自愿”参与实验——当然,大家都猜测,最开始的那一批,一定是不知死活去招惹他的那些人。
在与这个医生有关的众多留言中,最被频繁提起最确切的一条,却是说,他是一个没有接驳过“假肢”的人。
为人们做这种手术的人,是一个健全人。
多么有趣、多么荒谬的一件事啊……为了方便在无聊的长夜中谈论这些八卦,不夜城外、垃圾山上,他们给他取了一个代号。
叫作“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