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正在尽职尽责地给宿主搜集的资料归位——没错,张天心确实找到了一个刁钻的突破口。
感谢反派和男主两个人都签署过论文着作权许可使用协议,感谢这个世界的版权制度,总之他能清晰搜罗到二位的博士专着,甚至本科毕业论文也在文库里。树状与网状的文献丛之间,张天心发出了由衷敬佩的感慨:“本科都愿意发出来的是这个,我是那个。”
不过也不愧为小世界的重要反派和主角,即便是四年制并不专精的通识教育,他们也没有把论文写成综述形式。本硕博一贯制对学生的学术能力有一定要求,这点体现在他们的毕业作品中就是已经能看出一定的研究基础,研究方向也初具雏形。张天心看了半个晚上,小半本翻完才想起来自己原本的目的。
“你综述写出来没有?”他转头把问题抛给996。
系统飞到他眼前唰啦一下展开两个分屏,思维导图清晰地浮出来,几乎要贴在张天心的脑壳上。
大概它是想显示自己好歹干了点实事……宿主连忙感谢了一下996的付出,接着专心研究起来。
“……有点奇怪。”他喃喃道。
自从来到这个小世界,他对玉维真和宫修明两个人发出这个评价词的频率实在太高了。996已经学会不去问到底哪里奇怪,张天心会自言自语地解释清楚。
“男主是预测模型的研发参与倒不意外,他的方向非常清晰,甚至百科词条都不算夸大其词……可是太激进了。”
激进过头。
二十岁,可以理解。年近三十,属于过头——张天心犹疑的点就在这里,宫修明看上去在他的道路上一往无前。简而言之,没吃过社会和生活的苦头。如果ppc现行的犯罪预测模型和他的理论出入不大,那么宫修明如此年纪和资历,就应该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玉维真的科技伦理研究落点比较精微,看不出太多和世界线的相关度。他的措辞和研究表达出来和他本人的外在形象非常相似,理性、克制、柔和。
“这个配置……他俩既然是这个配置……”张天心再度把问题抛给996,“你确定宫修明是男主吗?我怎么感觉他更靠近反派的脑回路啊?”
996说确定已经肯定,这部分信息不是我发布的,是平台预置的!
张天心困惑地啃起嘴皮。
片刻后一人一统坐在一起开始投屏观看《少数派报告》。
“你看。”张天心说,“我说的即视感就是在这里:科技伦理、权力与腐败、个人自由的边界……在我的源世界,这部电影发行时AI领域甚至还没有普世认知层级的突破。人们对危险是很警醒的,尤其是预感被侵犯到自己边界的时候。”
“站得越高,拥有的越多,规则的边界越模糊,对规则本身就越敏感。”
他们不再衡量遵守和违背规则的风险与收益……转而去尝试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最次也要施加一定的影响。与规则互相异化,最终成为这个体系本身的一部分。
“ppc和‘先知系统’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它是科技的产物,没有任何一个‘先知’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伤害。”他无奈地开了个玩笑,“AI通过网络抓取行为信息,不能真切地触达人类的神经。海量数据下不存在‘少数’,就没有‘误判’的余地。模型推理出的,就一定是准确的。”
“预犯罪”嫌疑人有上诉的空间,但数据实证难以推翻。他们的每一次纷争、每一点情绪反馈、每一分态度的转变,都会体现在语言、表情、肢体动作……被网络浏览和搜索记录、公共场所摄像、车载记录仪等等记录在案。“天眼”编织成网,将每个人笼络其中,没有漏洞。
张天心不得不承认ppc的运行逻辑自洽、可靠。程序是没有倾向性的——或者说,是可以通过矫正规避的。宫修明所做的正是保障这一点。他的个人权限和密级一定不低,在互联网上的资料才显得如此规整干净。除了词条和文章之外,一切都太干净了:显然是精心筛选编辑了能向大众公示的那部分。玉维真也不逞多让;他俩的履历摆在一起,就是两张金灿灿的白纸。张天心正在努力试图从白纸上看出一些字来。
“你说今天剧情要怎么出现?”他嘀咕道,“小老板出差了我放半天假,不去公司那不就遇不到?或者我直奔总部在楼下守着。”
但是推动剧情也可以有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比如ppc终于严密观测到他们公司有个红名天天乱飞,试图查找到密级文件下载。于是派遣小分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门给他贴封条把人直接拷走之类的。
张天心道:“不至于吧……”
他呆呆地转向996,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又见面了。”
玉维真微笑道。
“别那么紧张,我是来捞你的。”
第二次会面在侦讯室,双方都没想到。张天心终于如愿以偿在他那里有了姓名。
在治安管理防治所捞一个灌饼……虽然不合时宜,张天心真的很想苦笑。
这里环境和影视剧里派出所的审讯室差不多,蓝白配色,塑料和铁质的摆设;张天心面前、玉维真背后,是一块单向玻璃。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头顶那些360度环绕并统一朝向他的摄像头。
“智慧监控云平台。”玉维真觉察到他的视线,介绍道,“通信公司的产品,现在都大同小异。微表情识别是他们供应商做的,已经能到实时同步出分析结果的程度了。”
张天心闻言叹了口气:“……有种回到高中课堂的感觉。”
玉维真又是会心一笑。
他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比公司里松弛得多,穿着也没那么正式,衬衫挽了袖口,领扣也解开两颗。张天心看他两眼,又挪开眼神;再看两眼,继续挪开眼神。
就是……就是那种可动手办突然自己动了,会给人莫大的心理压力。近距离接触下他觉得玉维真比开会时见到的还要娇小一些,侦讯室的灯光衬得皮肤更加没有血色,微微能看到青蓝色的细血管。
张天心注意到他的瞳孔非常浅,头发也不是纯黑。侦讯室这样的环境……又是一次贴图,带来些许格格不入的轻盈感。
接下来玉维真没有再说什么,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在桌上断断续续敲出声音;张天心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得到一个虚无的落点。
片刻后侦讯室门开了,门外的人冲玉维真点了点头,接着就有工作人员进来给张天心解开手铐。
“走了。”
玉维真走在他前面。
从治安管理防治所这栋楼出去的时候,996一直在忙里忙外地四处扫描。出于某种考量系统被设置为不能离开宿主人身3米的范围,所以忙活半天他俩都不知道侦讯室的观察室里坐了什么人。张天心凭直觉认定要么和玉维真关系匪浅——要么根本没人。
这一路上遇到的工作人员在看到他们时都稍稍怔了下——也没几个,相当空旷的一座执法机构。氛围一如所想的严肃沉闷,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和全景电梯也不能缓解这点。那些人,张天心在想,那些人认识玉维真。
目前为止,所有接触到的人,全都认识他……不,不能这么说。他们中确实一部分是“认识”的反应,不规避眼神接触,有一部分的肢体动作交流;其他那些人只是下意识的关注,视线停留在他面中和身上,比好奇更友善,说“认识”还是生疏。
他越感觉困惑,就越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们上了一辆商务。张天心叫996去看搜下车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集团总的。
哈哈这便宜居然也让他蹭上了,什么被保释出狱乘坐领导座驾风光归来的……张天心持续扶额苦笑。
“只能送你到公司。”玉维真看了下时间,对他说,“我还有事。”
“哦哦没问题好的谢谢,就是……”
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玉维真截住了他的话头,简短道:“受人所托。”
“再说如果你被收押,整个公司从上到下就真的要进入熔断流程——我最近很忙,没工夫去掺和一个子公司的事。”
玉维真说话蛮直白的,和张天心所预设的不同。他不由再次从心底感慨了一下“反派”的人格魅力,称赞他的整体形象塑造非常反套路,集齐了烫门的各种要素。
很快他就后悔了,人可以不用那么直白的。
此时张天心已经被放在公司门口。商务车的电动移门没给他道别的机会,干脆利落一合。但他没有想到,是玉维真降下了车窗。
“我只给你一个建议。”他说。
一双阳光下琉璃般色泽的眼睛注视着他,视线锁定在他脸侧,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996所在的地方。
“你挑了最不巧的时间来。”
玉维真转回视线,靠在椅背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冷淡。
“——给我老实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