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谷的夜比清澜谷更静,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在花瓣上的声音。沈清辞一行人被白灵安置在谷东一座闲置的竹轩里,轩外一株千年合欢开得正好,粉绒绒的花丝被风一吹,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沈清辞把窗推开一线,让月色透进来,合欢花的影子便映在竹榻上,也映在仙骨里那团蜷着的魂火上。灵溪自从踏进忘忧谷就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他心慌。
“在想狐后?”他用指腹蹭了蹭心口,声音低得只能让魂火听见。
魂火轻轻晃了晃,像点头,又像摇头。过了好一会儿,灵溪的意念才怯怯地浮上来:“阿娘从前……最喜欢合欢花。她说合欢合欢,合心即欢。可我当年为了一个人类,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沈清辞没接话,只是伸手折下一枝合欢,放在枕边。花丝拂过他的手腕,带着微凉的露。
“沈清辞,”灵溪的声音更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狐帝也不肯原谅我,你会不会……”
“不会。”他截断她,语气像夜色一样凉而坚定,“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再被任何人丢下。”
魂火闪了闪,终于安稳地伏下去。
窗外忽有脚步声,极轻,像猫踩落叶。沈清辞眼神一凛,冰兰木簪已滑到指间。
“是我。”白灵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一点迟疑,“狐帝陛下……请沈先生明日辰正入青丘宫。只请沈先生一人。”
“规矩我懂。”沈清辞松开木簪,声音听不出情绪,“劳烦白灵姑娘带路。”
白灵的脚步声远了,灵溪却猛地一颤:“他连我都不肯见吗?”
“他会的。”沈清辞合衣躺下,掌心覆在胸口,像隔着血肉去捂暖那团火,“他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你。”
——
第二日辰初,忘忧谷的雾还没散,白灵已等在竹轩外。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青宫装,银发用一根紫玉簪松松挽住,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脸色近乎透明。
沈清辞随她穿过花海,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灵溪在他仙骨里悄悄冒头:“左边第三株碧桃,是我小时候偷偷埋过桂花糕的地方;右边那棵歪脖子槐树,阿爹曾教我爬上去掏鸟蛋……”
她一句一句说,沈清辞就一句一句记。直到花海尽头,一座白玉拱桥横跨在忘川支流之上,桥对岸,青丘宫的轮廓在云里若隐若现。
“沈先生,”白灵忽然停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他……这些年老得很快。狐族长老会逼他交出秘境钥匙,墨渊又在外虎视眈眈。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你回来。”
最后一句是对着仙骨说的。灵溪的魂火缩了缩,像被烫到。
青丘宫比沈清辞想象的简朴,青玉为墙,琉璃作瓦,殿前一株巨大的梧桐树,叶子却落了大半。狐帝就站在树下,背影清瘦,赤金的长袍被风掀起,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
“沈清辞。”狐帝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玉,“百年前,我赶她出青丘时,她可曾恨我?”
沈清辞行了一礼,答得坦然:“她哭了一路,却从没说过一个‘恨’字。”
狐帝的背影颤了颤,抬手抚过梧桐粗糙的树皮:“这棵梧桐,是她出生那年我亲手种的。她说要刻上她的小狐狸,结果刻坏了,还偷偷用树胶粘了条尾巴上去……”
沈清辞没接话,只是摊开掌心。那团雪白的魂火飘出来,落在梧桐根上,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尾巴缺了一截,左眼是金色的。
小狐狸仰头看着狐帝,轻轻“吱”了一声。
狐帝缓缓转身,沈清辞这才看清他的脸——与灵溪有七分像,只是眉间多了风霜,眼角多了细纹。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碰了碰小狐狸的耳朵,声音低得像是怕惊碎什么:“阿溪,阿爹的乖囡囡……”
小狐狸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指尖,忽然化作一道光,重新钻回沈清辞的仙骨。狐帝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苦笑:“她还是不肯见我。”
“她怕您怪她。”沈清辞声音很轻,“也怕您不怪她。”
狐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冽:“血煞和墨渊,我会处理。但秘境钥匙……长老会不会轻易松口。”
他抬手,一片梧桐叶落入掌心,叶脉竟泛着淡淡的银光:“三日后,长老会召开‘问心议’,届时所有狐族嫡系都会到场。我会提议——以秘境试炼为赌,若你能带着阿溪的魂魄从秘境中取出转命珠,钥匙便归你;若不能……”
“若不能,我与她同葬秘境。”沈清辞接得干脆,连眼皮都没抬。
狐帝深深看他一眼,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久违的狠劲:“好,有我年轻时的样子。”
——
三日后,问心议。
青丘宫正殿,九根盘龙柱上燃着鲛人脂灯,灯火映得殿中百来张面孔明明灭灭。沈清辞被白灵引着,站在殿心,一身青衫洗得发白,却掩不住化丹后期的威压。
长老会由七位长老组成,从左到右,依次是:大长老白夙(合体后期)、二长老白魇(合体中期)、三长老白阙(合体初期)……最末一位,却是个人类——青衫儒雅的谢无咎,青丘客卿,亦是狐帝昔年故交,修为已至合魂小成。
“人类,也配染指我族秘境?”二长老白魇冷笑,他的本体是只黑狐,眼尾一道疤,像被雷劈过。
“阿溪的魂魄在我体内。”沈清辞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她是我道侣,我自当为她争一线生机。”
“道侣?”三长老白阙,银发少年模样,声音却老成,“人妖殊途,天道不容。你寿元几何?她寿元几何?待你百年后轮回,她守着你的下一世,再下一世?笑话!”
沈清辞不恼,只是抬手,仙骨之力涌出,在殿中凝成一幅画卷——
是他与灵溪的百年。
清澜谷的初遇,她叼着桂花糕蹲在井边;血影洞的生死,她魂飞魄散前最后一眼;冥府百年,他踏遍忘川只为寻她一缕残魂;再重逢,她缩在他掌心里,尾巴少了一截……
画卷最后,停在一行小字:
【若天道不容,我便破了这天道。】
殿中一时寂静。谢无咎忽然抚掌大笑:“好一个破了天道!老夫赌了。”
大长老白夙,白发苍苍的老妪,缓缓睁眼:“秘境试炼,九死一生。你可敢以心魔立誓?”
沈清辞抬手,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滴落,化作一道赤金符印:“沈清辞以心魔立誓,若败,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灵溪的魂火在他仙骨里剧烈跳动,像是要冲出来,却被他轻轻按住:“乖,等我带你回家。”
——
当夜,忘忧谷。
沈清辞在合欢树下打坐,忽然听见极轻的脚步声。睁眼,却是谢无咎。
“谢先生。”沈清辞起身行礼。
“别客套。”谢无咎抛给他一壶酒,“明日入秘境,我陪你走一趟。”
沈清辞一怔:“先生不是客卿?”
“客卿也是人。”谢无咎喝了口酒,笑得洒脱,“我年轻时,也爱过一只狐妖。后来……她替我挡了雷劫,魂飞魄散。”
他抬手,指间一枚玉戒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她留给我的。她说,若有一天,再遇到人妖相恋,能帮就帮。”
沈清辞喉头滚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谢无咎拍了拍他的肩:“秘境里,转命珠在‘镜湖’底,但湖心有‘问心石’,会映出你最怕的东西。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是假的。”
——
次日卯正,秘境开启。
秘境入口在梧桐树下,狐帝以指尖血为引,撕开一道漩涡。沈清辞踏入前,回头看了狐帝一眼:“若我回不来,替我告诉她——”
“说什么?”
“下辈子,我还去找她。”
漩涡吞没了他的身影。
秘境之内,无日无月,只有漫天流萤。沈清辞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那片镜湖——湖水平滑如镜,映出他的脸,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踏入湖中。
湖水没顶的瞬间,世界翻转。
他看见自己跪在清玄道长面前,老者白须染血:“孽徒!你竟为一只狐妖,背弃师门!”
他看见灵溪被铁链锁在青丘宫柱上,狐帝亲手执鞭:“孽障,我当初就该掐死你!”
他看见百年后,自己白发苍苍,灵溪却仍是少女模样,牵着另一个少年的手,叫他“前辈”。
——每一幕,都鲜血淋漓。
沈清辞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假的,都是假的!”
湖面忽然裂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缓缓浮起,珠心流转着金与白的微光。
转命珠。
他伸手,却在指尖碰到珠子的刹那,湖面再次翻涌——
一只苍白的手,从湖底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沈清辞……”那声音沙哑而熟悉,“你终于来了。”
湖水分开,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没有一丝光。
是心魔。
“把身体给我。”心魔低笑,“你守不住她,我来守。”
沈清辞反手扣住心魔的手腕,仙骨之力与狐火同时爆发:“我的道侣,我自己守。”
湖底炸起滔天巨浪。
——
秘境外,梧桐叶落如雨。
狐帝站在树下,忽然心口一痛。
他抬头,漩涡的出口开始崩裂,像一张被撕碎的纸。
“阿溪……”他喃喃,“阿爹不该……”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冲破漩涡,沈清辞浑身是血,怀里紧紧抱着转命珠。
他的左臂软软垂着,显然已断。
“拿到了。”他声音嘶哑,却笑得明亮,“她呢?”
狐帝抬手,魂火从他仙骨里飘出,落在转命珠上,化作少女的模样——不再是巴掌大,而是真实的、有温度的灵溪。
她扑进狐帝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阿爹,我回来了。”
狐帝的手悬在半空,终于落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清辞看着这一幕,眼前一黑,终于倒下。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灵溪的哭喊:“沈清辞!你不许睡!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江南烟雨的!”
他想说“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竹轩内,灵溪趴在床边,眼睛红肿,九条尾巴蔫蔫地垂着。见他睁眼,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你吓死我了!你睡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
沈清辞抬手,指尖蹭掉她的眼泪:“别哭,我答应过你,死得晚一点。”
灵溪破涕为笑,尾巴缠上他的手腕:“谢先生给你接了骨,说养三个月就好。他还说,转命珠已认你为主,你的心魔……被你亲手斩了。”
沈清辞“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狐帝那边……”
“阿爹把秘境钥匙给你了。”灵溪摊开掌心,一枚银叶形状的钥匙静静躺着,“他说,青丘永远是你的家。”
沈清辞看着那枚钥匙,良久,笑了:“那等我能走了,我们回清澜谷,种一山谷的合欢花,好不好?”
灵溪点头,眼泪又掉下来:“好,我陪你。”
——
当夜,狐帝独自站在梧桐树下,指尖摩挲着一片落叶。
“阿夙,”他低声唤,“你说,我当年赶她走,是不是错了?”
黑暗中,大长老白夙拄着拐杖走出来,声音苍老却温柔:“孩子,世间哪有那么多对错。她爱你,你爱她,这就够了。”
狐帝抬头,月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脸上,像极了他年轻时,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在树下转圈的模样。
“是啊,够了。”
——
而远在黑风岭,血煞站在骨牙狼群的尸山上,望着青丘的方向,笑得阴冷:“转命珠现世了?很好……很好。”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道漆黑符印:“墨渊,合作继续。这一次,我要青丘,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