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后面的跟上！”队伍前面传来指挥官低沉而急迫的催促声。
送别奥波勒斯小队之后，队伍重新整合。午后的阳光早已被空洞边缘的灰白色雾幕吞没，天空像是被巨手撕裂，露出斑驳不堪的缝隙。风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低鸣，灌进耳膜，压得人心口发闷。
空洞调查协会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们撤得很快，甚至连告别都省略。所有人都清楚原因——这次事故闹得太大，空协非但没有拿到成果，反而因为监管失职，被治安局和防卫军同时盯上。
那帮人不得不全员返程接受调查。有人远远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尘烟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升起另一股沉甸甸的不安。
余下的八支队伍在第九数据观测站重聚，观测站建在崖顶，几块破旧的钢铁板和高耸的支架在风中“吱呀”作响。不同的战旗与徽记交织在一起，旗帜边角被风刮得直直抖动。
汇合时没有人说话，仿佛只要保持沉默，肩膀上的压力就会轻一些。但每个人眼底的神色都绷得很紧，气氛像是被拉到极限的弦。谁都明白，真正的试炼还在前面。
“确认无误了吗？仪器到位了吗？”一名防卫军的军官开口，嗓音因为紧张显得有些生硬。
“以太量表和测绘器已经完成校准。”怀塔斯学会的一名研究员回答，他抱着一个沉重的箱子，额头满是汗珠，手指在器械表面来回摩挲，生怕忽略了哪一个细节。
站在一旁的另一名学会成员又弯腰检查了一遍设备，点头道：“没问题，可以使用。”
这简短的几句话，让周围的人下意识握紧了武器。没人愿意多说，话到嘴边却变成喉咙里滚动的干哑。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接下来面对的，不是简单的数据观测任务。那些被安置在背包里的仪器和数据记录板，不是用来记载风向和浓度的，而是要去捕捉一头怪物的踪迹。
那头怪物有个名字。
——尼尼微。
被正式标记为“极度危险”的以骸个体。
队伍编组很快完成。临时被派来接手的防卫军指挥官走到最前方，动作干脆，没有半点犹豫。他的身材高大，肩背宽厚，步伐沉稳而有力，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能给人一种无法轻易撼动的压迫感。
狄安娜望了他几眼，却叫不出名字，只能从那一身久经战阵的气息里分辨出对方的出身——那是只有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出来的军人姿态，冷峻、克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星见家的队伍因为人数最多，被安排在最后方——负责压阵。这样的安排在所有人看来理所当然，毕竟星见家的弟子纪律严谨，战力足够，在队尾既能守住防线，也能防止有人掉队。
狄安娜没有提出异议，她只是默默将目光扫过己方的弟子，确认每个人的位置，然后才和星见隼一同并肩而行。
急行军的号角一响，整个长龙便像被无形的鞭子抽动一般猛然加速。八支队伍混编在一起，战旗和徽记在队伍中交织，随着脚步声整齐轰鸣，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朝空洞的核心区疾驰而去。
走在这样的队伍中，狄安娜的心情反而安静下来。她的眼睛时刻关注着细节，能敏锐捕捉到队伍里那些微妙的变化：
有人脚步沉重，鞋底与石屑摩擦时发出不均的声响；有人呼吸紊乱，试图用咬牙来掩饰气息的破碎；也有人开始时不时摆动脖颈，似乎在缓解体内的压迫感。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以太气息便越发浓稠。它像是一层看不见的毒雾，无声渗透进鼻腔、喉咙，再一点点浸入血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灼烧感，就像是吞进了碎玻璃，锋锐的棱角在肺腔里来回划过。
“呃……难受得要死……”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声音发虚，带着无力的沙哑。
“快点，再撑一撑！停留越久只会更糟！”有人立即回应，那声音并不是鼓舞，而更像是强行压下心头恐惧的一种自我催促。
按照赫利俄斯的分级，这里不过是空洞的浅层区——对她而言，根本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的呼吸仍旧平稳，步伐没有一丝慌乱，这片区域的侵蚀根本没有影响不到她。她甚至觉得这里的以太浓度才刚刚进入合适的区间，不仅没有负担，反而像是一种滋养。
赫利俄斯在体内的引导极为顺畅，她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正从空气中流入四肢百骸。那种能量的充盈让她几乎想要轻哼出声，只是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但她的安然只是个例外，对其他人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每一步前进都像是在烈火中跋涉。以太的腐蚀渗入肌理，像是无数细针在体内游走，搅动血肉与神经。
时间一长，这种痛感便逐渐成倍累积，腐蚀便越深入，痛感成倍攀升。
有人开始低声喘息，有人忍不住皱紧眉心，额角沁出冷汗。即便是哪怕是久经战斗的精锐，此刻也感受到身体被层层剥蚀的痛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武器，像是抓住最后的依靠。
有人甚至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自己一旦松口，心底的痛苦与恐惧就会彻底决堤。
走在前排的一个蒙特夫家族的战士忽然踉跄两步，握着长枪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青筋鼓起，像是要用尽全力才能压下那股灼烧般的痛楚。他的同伴见状，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却也没敢开口安慰。言语在这里显得无力，反而会让恐惧蔓延。
“这就是核心区的浓度？”一名怀塔斯学会的研究员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要是再深入……岂不是——”
话音未落，身旁的同伴猛地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厉声打断：“闭嘴！别胡思乱想！先找到尼尼微的位置再说。”
短短一句呵斥，像是细绳在将要散架的心弦上狠狠一勒。队伍短暂地恢复了寂静，可那股躁动并没有消散，只是被暂时压了下去。恐惧像是暗火，被硬生生埋在每个人胸口深处，随时可能因为一个细小的火星重新燃起。
——任务的目标，尼尼微。
这个名字，无需更多解释。它承载着旧都陷落的惨痛记忆。
当年零号空洞的爆发，高量以太在旧都堆积、凝滞，最终孕育出了那个前所未有的怪物。它也是第一个超越“恶名狩猎”首领级别的以骸个体。
也是在那一夜，让无数人陷入痛苦悔恨之中，久久无法治愈。
幸存者们至今仍会在噩梦里被它惊醒。夜幕下，庞然大物的阴影覆盖整片城墙；轰鸣的坍塌声将街道撕裂成废墟；提尔蜂群从破碎的裂隙中涌出，翅膀的振动汇成压抑的嗡鸣，像是要把呼吸生生堵塞；还有那声仿佛来自远古深渊的咆哮，在焦黑的街道间震荡，压得人心口发麻，直至窒息。
它不是传说，而是鲜血和残骸堆出来的事实。哪怕只听到只言片语，也足以让人背脊发凉。
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靠近它，并进行近距离调查。
队伍里，呼吸声愈发沉重。靴底与碎石摩擦的“咯咯”声被无限放大，在死寂的峡谷中回响，仿佛不受控制的丧钟。有人手心渗出冷汗，紧紧攥着武器，指节泛白；有人频频回头，似乎坚信下一秒便会有庞然的阴影扑来。
“快一点！保持队形！”走在最前方的防卫军指挥官压低声音，“必须尽快找到尼尼微的踪迹，完成任务，然后——立刻撤离！”
他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也没有做安抚。他很清楚，虚无的口号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有命令，才是他们能够依靠的支撑。
空气沉闷得像是蒙上一层湿布，压在众人脸上，让人呼吸不畅。脚步声整齐而急促，在空洞中回荡，似乎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他们，距离目标正在缩短。
就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紧绷神经，生怕那个怪物会突然出现在前方的时候，前列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低呼：
“等一下！”
是怀塔斯学会的一名年轻研究员。他盯着手中仪器，神色骤然一变，随即抬头大声道：“发现了！这里出现了高烈度的以太反应……从数据来看，很可能就是任务目标——尼尼微！”
防卫军指挥官立刻抬手做出手势，声音不大，却清晰的让每一个人都听到：“停军！”
他的话音未落，学会的几人已经飞快行动，数名怀塔斯学会成员已经从背包里翻出精密的观测仪器，三脚架“哐”的一声立在碎石地上，嗡鸣的能量表随之展开，亮起刺目的符号与数字。学者们神情紧绷，迅速调整刻度、比对读数。
其他人只能抬枪在周围警戒，额角的汗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没人敢松懈半分。几名年轻的猎手趁机靠在岩壁边大口喘息，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四周风吹草动。
短暂的等待被“滴滴”的提示音打破。
为首的学者脸色兴奋，却仍压抑着颤抖开口：“确认无误！目标出现在坐标——x-4729，Y-1183！距离大约三千七百五十米！若以当前浓度推算……它就在前方的裂谷深处！”
数据被迅速递到防卫军指挥官手中。他看过之后，神情没有变化，只是沉声点头。
“继续前进。”他果断下令，“队伍，出发！”
靴底踏在石砾上的声音再次响起，队伍前列已经重新迈开步伐，旗帜的边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星见家的弟子们紧跟在最后。忽然，星见隼察觉不对，下意识一偏头，只见狄安娜竟静立在原地，目光微微失焦，像是神思不属。
“大小姐？”星见隼急声唤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没事吧？”
狄安娜的睫毛颤了颤，她仿佛被猛然惊醒一般，眸光迅速收敛，脚下重重一步跟了上去：“……没事，走！”
星见隼眉头紧锁，依旧不放心，他快步凑近半个身位：“您真的——”
“我说了没事。”狄安娜的声音低沉，她顿了顿，随即低声吩咐，“让大家盯紧，注意四周的动静……别让以骸围上来。”
“是。”星见隼只好应下。
可只有狄安娜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并非因为疲惫。
——因为，就在怀塔斯学着开口的那一刻，脑海深处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我亲爱的狄安娜】熟悉而轻佻的嗓音，【我这里刚刚得到了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嗯，一个坏消息】赫利俄斯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刻意放慢节奏。
狄安娜沉默了半拍。她知道赫利俄斯的作风——若不是极端严重，它绝不会故作姿态。
“那……另一个呢？”
【一个更坏的消息。】赫利俄斯顿了一下，像是要留出一段空间，好让她体会其中的重量。可见她没有立刻回应，它又像是怕她真陷进沉默般，主动补了一句：【你要先听哪一个？】
狄安娜的眉梢陡然一蹙，呼吸瞬间凌厉，像是要逼迫它给出答案：“别墨叽，快说！”
【……好吧。】赫利俄斯的声音这才缓缓落下，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重。
“这……”她低声喃喃，眼神恍惚，像是连脚下的碎石声都暂时听不见了。她愣了半息，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消息的分量，远远超出她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