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渐渐往天空正中爬升,河面上的粼粼光斑也慢慢变得刺眼,风热了,影子短了。
狄安娜揉了揉眼角,靠着栏杆最后看了一眼泛着水光的新艾利都河,然后转过头,看着一旁还靠在栏杆上的塞勒涅。
狄安娜看了一眼天色,要是再在这里坐下去,迟早要变成烤蛇干,干脆便提议:“这么晒的,附近有家我常去的咖啡店,要不要过去坐坐?”
塞塞勒涅微愣了下,像是从记忆或情绪中缓过神来,旋即轻轻一笑,点点头:“好。”
于是,两人慢悠悠地沿着河边退回到城内,绕到广场另一侧的一家熟悉的咖啡店。
咖啡店藏在一排老建筑的转角里,橱窗上悬挂着木质风铃,被风轻轻一碰,就发出温柔的叮咚声。
门口用旧木头拼成的招牌上写着“汀曼咖啡”,有点岁月的味道。藤蔓顺着棚架攀爬上屋檐,垂下细细碎碎的绿意,几只灰白小鸟蹲在阳伞顶上打盹,
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推荐:红茶拿提、月壤摩卡”。
狄安娜领着塞勒涅进了店,一推门,铃铛清脆响起,咖啡豆的浓香便扑面而来。
“我们坐靠窗那边吧。”她指了指角落一个软垫卡座,那里能看到远处的新艾利都河。
汀曼大师送上菜单,两人各自点了饮品——狄安娜要了蜂蜜冷拿铁,而塞勒涅选了一杯不加糖的冰美式。
没一会儿,汀曼大师就将饮品放上了桌,气泡玻璃杯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桌上浮现出两个女孩模糊交叠的影子。
狄安娜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拿铁,微甜中带着一丝苦涩,而她的目光则从杯中移到对面神情忽然沉静下来的塞勒涅身上。
对方双手环着纸杯,眼神却望向窗外,仿佛那片河水仍映着从前的影子。
塞勒涅轻轻端起咖啡,手指却微微发抖。她望着杯中浮动的泡沫,久久没有开口。
狄安娜没有管她,知道她心底藏着事,但是对方不说,她也不问,只是用勺子手中的银勺在骨瓷杯中缓缓转动,深褐色的咖啡表面漾起细密的涟漪。
直到对方抬头,狄安娜才停下动作,看着杯中的漩涡渐渐平息,等着对方开口。
良久,她才开口,语气平静,就像上次一样,只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我们分开之后,我跟着大部队往斯科特北侧的安全通道撤离。”她顿了顿,视线微垂,“途中遇上了一波密集的以骸袭击,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原本是能一起脱身的……可雅各布那个傻子——他强行把我和法尔伽推上了最后一辆逃生车,自愿留下来断后。”
空气仿佛一下沉了下来。
狄安娜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尾巴的一小截,悄悄蹭了一下对方,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经历过对方的痛苦,谁都无法劝慰对方放下。
塞勒涅笑了一下,却仍带着酸涩。
塞勒涅轻笑了一声,却带着哽咽:“后来我们脱离了接战区。我和法尔伽都受了不轻的伤,但还是撑着回了总部。那时候……我就感觉,我们小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
她抬眼看着狄安娜,神色复杂:“你知道吗?法尔伽那个平时谁都不搭理的人,居然是最先递交退役申请的。他说,他已经看够了——看够了战友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狄安娜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心里也被轻轻戳了一下。
“那你呢?现在还在防卫军?”
“我……”塞勒涅的声音更低了些,“我本来是想留下来打听我姐姐的消息。”
“但是得到前线回报说‘里拉小队除一人外全军覆没’,那唯一的幸存者眼睛被灼伤,我想见她一面,跑遍了所有军方医院,想确认她是不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但是一直没能找到她。”
“我听说,好像是因为她才导致里拉小队全军覆没的,但是我又找不到她,我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姐姐,她不该就那样牺牲……”
“后来呢?”狄安娜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觉得好像蜂蜜没有刚才甜了。
“那之后,我也递交了辞呈。与其继续这样游荡下去,还不如彻底抽身。”她顿了顿,抬头冲狄安娜一笑,那笑容带着一丝自嘲,“我从小跟着姐姐训练,进部队就是为了能追上她的背影。现在她走了……我也就不太知道自己该往哪走。”
狄安娜低下头,搅拌着自己的咖啡,暖黄的灯光斜斜地洒在杯沿,将浓稠的液体染成琥珀色,边缘泛着微微的油光,如同融化的太妃糖裹着一层薄纱。
“过两天就是‘抚伤日’了。”塞勒涅忽然说,“军属和退役士兵会去斯科特哨站缅怀阵亡亲友和战友。我想去看看姐姐,给她吹她最喜欢的口琴,她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在那条河边坐着,吹她写的曲子。”
“你在河边吹的就是那个曲子?”狄安娜轻声问。
塞勒涅点头,眼角一闪,声音几不可闻地道:“她最喜欢那个河段。我们小时候常在那边抓鱼、打水仗……我想让她再听一遍,就……再吹一遍。”
狄安娜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塞勒涅,而塞勒涅也因为思念暂时沉默,两人之间只余下咖啡杯偶尔轻碰瓷盘的声音。
好半天,狄安娜将椅子往前挪了半寸,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我觉得她会听到的,而且你吹的很好听。”伸手从自己的小包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塞勒涅。
塞勒涅接过纸擦了擦,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芒:“没想到你还会安慰人,我以为你还是和空洞里一样高冷呢,说实话,你这样和那个样子差别好大。”
“也不算安慰啦,” 狄安娜也跟着笑了笑,她摩挲着杯壁上的冷凝水珠,“我只是觉得…… 她一定希望你继续走下去,不是留在回忆里哭,而是在活着的世界里笑。”
塞勒涅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两年多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谁也没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喧嚣后,最后站在自己面前、为她递纸巾、说“她会听到”的,是这个柔软而坚定的声音。
一种剧烈的情绪忽然在胸腔中炸裂开来。塞勒涅仿佛来不及思考,就一下子扑进了狄安娜的怀里,紧紧抱住这个现在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就像小时候难过时扑进姐姐卡戎的怀抱那样,毫无防备、毫不顾忌。
她终于哭了出来。
那种哭声不带任何压抑,也不是平日里的默默流泪,而是像决堤的水一样,从喉咙深处爆发而出。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眼泪瞬间沾湿了狄安娜的衣襟。
周围的客人投来几道关切的目光,却没有人出声打扰这份释放——或许他们能看得出,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悲恸。
狄安娜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然后静静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哭吧。” 她轻声说,手掌一下又一下抚过塞勒涅颤抖的脊背,看着杯中未喝完的咖啡仍在缓缓旋转。
“要不……”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和你一起去找那个幸存下来的人?”
塞勒涅的哭声猛地顿了顿,脸还埋在她怀里,鼻音沉闷地“嗯?”了一下。
“你不是说,她是唯一幸存者嘛。”狄安娜轻轻地继续,“那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她。说不定这次也许能够找到她呢。”
塞勒涅没有回答,但她的手指收紧了些,像在抓住什么。
“我们两个一起去。”狄安娜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给这个提议加了一个更温柔的句号。
窗外,风起了。斑驳的阳光像被水搅动过,变得温柔而流动。塞勒涅在她怀中缓缓点头,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点颤抖的余音。
这一刻,两个女孩隔着伤痕与岁月,彼此靠得很近。咖啡尚未喝完,故事尚未完结,而那条通向未来的路,终于在泪水之中被擦拭得清晰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