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南锣鼓巷94号院的青石板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的那股子寒意。
院子里静悄悄的。
黄云舒和黄云卷姐妹俩,搬了两只小马扎,坐在东厢房的廊檐下,面前放着一个大竹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摘着晚饭要用的白菜叶。
母亲郑爱花和哥哥黄卫东住进这个院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少爷心善,公务出行之前就直接安排好,将进门左手边那两间朝南、光线最好的新厢房分给了他们。
哥哥黄卫东住了外间,方便起夜照顾;
母亲郑爱花住在里间,冬暖夏凉。
今天刚好是黄卫东陪着母亲去协和医院复查的日子。
两位娄家小姐,因为接到少爷要提前回来的电报,这几天索性就带着小小姐李安建,一起住在了主卧。
这会儿应该是带着小安建去北海公园划船玩去了,估计也得到饭点才能回来。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黄家姐妹二人。
“姐……”
妹妹黄云卷摘下一片菜叶,捏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放进盆里。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身旁同样有些神游天外的姐姐,小声嘟囔着:
“你说……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啊?”
心里想的却是: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呢,等他回来了,我一定要第一个冲上去迎接他!
最好是能被少爷一把抱起来,就像抱安建那样,转两个圈……哎呀,好害羞!
黄云舒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白皙的脸颊上,悄然飞起一抹红晕。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些天晚上,母亲郑爱花拉着她的手,在灯下说的那些“悄悄话”。
“云舒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你是姐姐,性子比你妹妹沉稳。有些话,妈得先跟你商量一下,看看你……是个什么想法。”
“妈知道,你跟云卷是双胞胎,打小就心意相通。
有时候你磕着了,她也会跟着喊疼。像你们这种情况……以后要是嫁人,根本没法分开嫁。
不然……姐姐这边洞房花烛,妹妹在那边感同身受……那成什么样子了?”
“本来,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旧社会那套姨太太、通房丫头的规矩了。
妈早先也为这事儿,愁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现在刚好碰着这么个机会......”
“妈这条命,是少爷给的;你们兄妹三个的户口,能从乡下迁到这四九城来,也是少爷一手操办的;
你哥那份人人羡慕的正式工作,更是少爷点头才有的。
咱们一家四口,现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是依附着主家?
要是在旧社会,咱们全家结草衔环来报恩,都不够。”
“妈的意思是……如果,你跟云卷……对少爷没那个心思,那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守好本分,当个下人。
等你们再大一点,妈豁出这张老脸,也求少爷和娄小姐开恩,给你们分别介绍个老实本分的婆家。
最好啊,是一个嫁天南,一个嫁地北,离得远远的。
这样,姐妹俩之间的那点感应,也能弱一些,免得日后尴尬。”
“可要是你们俩……也存了那份心思……”
黄云舒想到这里,脸颊更烫了。
少爷长得那般眉清目秀,待人又温和,从不像别的富家少爷那样颐指气使。
对自己一家,更是有再造之恩。
这样的男人,哪怕是给他当个没名没分的填房,自己姐妹俩……都是高攀了。
心底,是愿意的。
只是......毕竟少爷跟娄家小姐是有着婚约的,又从没跟自己姐妹表现出那方面的意思。
说不愿意吧,黄云舒又舍不得。
只能说,人在太过年轻的时候,真的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此后经年,终将被其困扰一生,再也看不上旁人。
“妈知道,方少爷过几年是要去南边,去香江的。要是你们两个丫头,以后真有那个福分,那妈也不说啥了。
往后一家老小,肯定也得跟着过去。可要是……你俩没这个造化,那咱们一家人,以后跟主家相处的时候,这分寸,就得拿捏好了。”
“毕竟,少爷走了,咱这一家子人,还是要留在这四九城里继续生活的。
保持好正常的雇佣关系,才是最稳妥、最长远的。
不该有的想法,绝对不能有。”
“云舒,你是姐姐,这事……你得拿个主意。”
母亲的话,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郑爱花也知道,这事儿,自己不好跟方源这个家主开口。
尤其是人家方少爷还在孝期,自个儿都还是个半大孩子。
这种往后宅添人的事,按老规矩,得由她这个当妈的,主动去跟未来的主母——娄晓月小姐,去“请示”,去“探口风”。
就在昨天晚上,黄云舒出房门倒水的时候,刚好撞见母亲从主卧那边出来,神色……似乎还挺轻松?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是……娄小姐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早上,娄小姐带着安建小姐出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异样啊……
一时间,这个一向被认为沉稳、有主见的黄家大妹,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手里的白菜叶,都快被她给掐烂了。
……
“呼——”
方源站在帽儿胡同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熟悉的空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虽然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儿,但闻着,居然莫名有种亲切感。
就是风沙大了些,容易吃一嘴沙子。
他一手拎着一个重新填满的藤编行李箱,里面装满了给家里人带的各种礼物,抬脚便朝着94号院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胡同口附近的拐角。
“姐!姐!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方源哥?!”
一声清脆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惊呼,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方源脚步一顿,刚一回头。
“呀!真是你啊!姐夫!!”
一声更加兴奋的尖叫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蹬蹬蹬”的脚步声。
方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后背一沉,一股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娄晓娥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片子,竟是像只小考拉一样,一个箭步飞窜上来,直接八爪鱼似的挂在了他的背上!
“姐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也不提前让人带个信儿!想死我啦!”
“咳……咳咳!”
方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冲击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把手里的两个大箱子给甩出去。
“我说娄晓娥同志,你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快给我下来!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不下!就不下!”
娄晓娥在他背上得意地晃着两条小腿,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得眉眼弯弯。
方源正拿她没辙,一抬眼,便看到了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不远处,娄晓月正俏生生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米色的薄呢绒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得不可方物。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温柔的笑意,一双明眸水波流转,盈盈地望着他,宛如一朵在秋风中悄然绽放的栀子花,宁静而又美好。
手里,还牵着一个穿着粉色小棉袄的小团子。
“哥哥!!”
李安建在看到方源的那一刻,也松开了娄晓月的手,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张开双臂,乳燕投林般扑了过来。
方源的心,瞬间就被这温情填满了。
他再也顾不上背上那个“捣蛋鬼”,连忙放下手里的箱子,蹲下身,一把将扑过来的李安建捞进怀里,在她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哎哟,我的小心肝儿,想哥哥了没有!”
“想啦!安建天天都想哥哥!”
小家伙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方源一手抱着李安建,站起身,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走到他面前、脸颊微红的娄晓月。
“回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
“嗯,回来就好。”
娄晓月轻轻应了一声,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柔情。
“哎哎哎?我呢?我呢?”娄晓娥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噘着嘴,,“合着我就不配有名字是吧?”
“哈哈,哪能呢。”方源笑着,将一个箱子递给她。
“哼!”娄晓娥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凑了过来:
“姐夫,我可听我爸说了,你这趟去香江,那可是赚着了!
愣是把那些商场酒楼都给逛遍了!
礼物带了没?有没有最新的雪花膏?还有那什么……玻璃丝袜?”
方源看着她那副财迷的样子,好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最新的化妆品、香水、的确良裙子……都在箱子里呢。”
“哇!姐夫万岁!”
娄晓娥瞬间满血复活,欢呼一声,也不嫌沉了,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大箱子,一马当先地就往院子跑。
“走走走!回家拆礼物咯!”
方源笑着摇了摇头,一手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安建,一手牵着自家秀色可餐的小青梅,跟在后面,沐浴着深秋的暖阳,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