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科长，这边请。”
一科主任韩大勇，走在最前面。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干部服，头发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
主动走在前头，为方源和李长武介绍着沿途的各个部门。
二科主任赵学文，则落后两人半个身位，与李长武并排而行。
鼻梁上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面容白净，斯斯文文。
就是话不多，有点知识分子清冷孤傲的感觉。
唯有三科的老周，到现在方源都没听清人家的大名。
三科科室主任里边，属他年纪最大，快五十了。
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像个饭后遛弯的老大爷。
他既不凑上来献殷勤，也不刻意保持距离，笑嘻嘻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方源将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结合前几天从许家父子以及傻柱嘴里得到的消息，大致给这三人做了个定义。
一个红二代出身的笑面虎，一个学院派出身的孔雀，还有一个摸不清底细的老乌龟。
小小的采购科，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人事科。
负责办理入职手续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女干事姓范。
见到被三位采购科主任簇拥在中间的方源二人，也不敢怠慢，热情的掏出两份表格递了过来。
“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分……都填一下。”
方源和李长武老老实实拿着表格找了个桌子照做，然后交给对方。
两人的档案还在各自所在的街道和公社，要等人事科之后去调，个人是接触不到的。
这位范干事推了推眼镜，仔细审核李长武填写的表格，目光落在“学历”那一栏时，捏着表格的手，猛地一抖。
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紧接着抬起头，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中山装、皮肤粗糙、双手布满老茧，看起来跟乡下老农别无二致的中年人，结结巴巴地问道：
“同……同志，您……您是辅仁大学……经济系毕业的？”
李长武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点了点头。
范干事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把椅子都带得往后挪了半尺。
手忙脚乱地拿起暖水瓶，亲自给两人倒水。
“哎呀！原来是李同志！失敬失敬！您这可是……可是咱们部里都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啊！”
这年头高中毕业都算是高学历，解放前的辅仁大学高材生什么含金量自然不必多说。
那是各个政府部门抢破头的存在，稍一平复，等看到下面成分一栏填写的“地主”二字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重新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样子，但脸上依旧带着对文化人的尊重与崇拜。
一番手续办下来，方源和李长武的身份也定了。
方源，采购科科长，享受17级行政待遇，基础工资101元，无10元行政津贴。
每月另有20元的职位补贴，以及几条特供烟的报销额度。
李长武，采购科科员，因其大学学历，直接定为行政21级，工资68元。
领完两套崭新的蓝色工作服、两副劳保手套，以及一把崭新的三轮车钥匙后，舅甥两才在韩大勇三人的带领下，前往采购科。
韩大勇三人全程目睹了人事科干事的态度转变，此刻心里也是各怀心思，脸上的表情，愈发微妙起来。
韩大勇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看向李长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赵学文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农”。
而老周，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采购科的办公室里，乌烟瘴气。
方源推开门，看到的是一派他早已预料到的景象。
靠窗的几个女同志，正聚在一起，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小声说着八卦，毛线团在脚边滚来滚去。
几个男同志则凑在一起，一边抽着烟，一边高谈阔论。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墨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当他们四位科长，尤其是簇拥在中间的方源这个陌生面孔走进来时，屋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方源转头看向韩大勇，眼中的意思十分明显，“这就是你带的兵？”
“咳咳，”
韩大勇被他瞧得老脸一红，当即沉了脸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采购科新来的方科长，方源同志。以后，大家都要在方科长的领导下，好好工作。”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众人的脸上，都带着或好奇、或审视、或不以为然的复杂神情。
不过采购一科都是“关系户”还是那种关系特别硬的关系户，因此大家面上都还算过得去。
简单应付几句，方源就再次出了一科的大门。
刺头出在二科这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青年，突然站起身，端着个搪瓷缸子，像是要去打开水。
迎面撞上过来认门的方源一行。
路过赵学文身边时，“哎哟”了一声，像是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缸子差点脱手。
“赵科长，您可得当心点。”
“您这每天兢兢业业，为了厂里的事跑断了腿，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不像有些人，命好啊。”
这个像老师多过像科员的青年意有所指地瞥了方源一眼，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抱怨的语气，继续道：
“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您这正儿八经的钢铁学院高材生，为了个科长的位置熬了多少年？
结果倒好，上面随随便便就派下来一个……哎，这世道，真是看不懂咯。”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自己的领导赵学文打抱不平，实则每一个字，都是在说给方源听。
采购二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方源的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毫不留情的“下马威”。
赵学文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又羞又怒。
要是没有李长武在，钱理法说就说了，现在当着李长武这个辅仁大学的名门出身面前，你说我是高材生？
这人啊，越在意什么，就越维护什么。
在他看来，李长武是方源的舅舅，是连我也比之不如的人。
你当着我面贬低方源，跟当面羞辱我何异？
于是当即变了脸色，猛地一甩胳膊，厉声喝道：
“钱理法！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给方科长道歉！”
方源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笑了。
却没有跟钱理法这样的小人物置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大舅李长武，朗声介绍道：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副手，李长武同志。”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同志的履历很简单，辅仁大学，经济系毕业。”
“轰！”
整个办公室，如同被投下了一颗炸弹。
织毛衣的女同志，手里的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抽烟的男同志，叼在嘴里的烟屁股，烫到了嘴唇都浑然不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般、一脸憨厚的“乡下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辅仁大学？！
那可是跟清华、北大齐名的顶级学府！
钱理法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了，他张着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的鸭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学文更是如遭雷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方源这才将目光，慢悠悠地转向钱理法，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钱同志，我再自我介绍一下。
我，方源，确实高中没毕业，也没什么本事。”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真诚”。
“所以，从今天起，采购科所有的日常工作、业务审批，都由李长武同志全权负责。
我呢，就当个人形图章，只负责最后签字。”
他看着在场所有人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你们谁要是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或者对工作安排有意见，都可以去找李同志谈。”
“当然，”他话锋一转，平等的看向在座的所有人：
“要是谁对我的任命不满意，我还是那句话——尽管去厂委反映。
谁能让他们把我给撤了，我方源，感激不尽。
前门大街东来顺，我连请他吃一个月，绝不食言！”
说罢，他不再理会满屋子石化的人，领着同样有些发懵的李长武，径直走进了最里头那间，属于科长的独立办公室。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采购三科这边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一帮咸鱼。
见自己顶头上司来了，一个个都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
了解之下才知道，都是厂里领导的家属晚辈，三科主要负责小食堂采购，平时能闲出屁来。
方源初到，哪怕明知道到了年底计划外物资的采购任务要呈几何倍数增长，这个时候也不想表现得先知先觉出来。
点点头，去了隔壁的科长办公室。
科长办公室里，一股陈年的灰尘味。
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一个带锁的铁皮文件柜，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一把待客的旧沙发。
“等下让后勤再给我送一套办公桌椅过来，以后李长武同志跟我一个办公室办公。”
跟老周交代了一声，方源就领着自己大舅开始收拾起来了。
这帮人对自己这个科长还真是不上心，明知道自己要来，连个办公室都不给打扫一下。
老周尴尬的挠了挠头，笑了笑回了个“等下就办”从外边把门带上出去了。
“咚咚。”
不多时，科长办公室房门被敲响。
是满头大汗的赵学文。
他一进门，就朝着方源和李长武，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科长，李……李同志，对不起！
是我管理不严，平时对他们太放纵了，给二位领导添麻烦了！
钱理法他……他就是个浑人，我回去一定好好批评他！”
他姿态放得极低，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方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李长武，有些手足无措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赵主任，言重了，言重了。”
就在这时，一科的韩大勇，也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
看了一眼屋里这尴尬的气氛，眼观鼻鼻观心，将文件递到了方源的跟前。
“方科长，这儿有份一科的采购申请，需要您签个字。”
方源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李长武。
“去找李长武同志。”
韩大勇一愣，暗道：“还真就全权放权啊！”
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又将文件递到了李长武面前。
李长武看着那份文件，又看了看方源，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埋头翻看。
方源这才站起身，走到赵学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重新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赵主任，都是革命同志，一场误会而已。
中午就算了，晚上我做东把三个科室的主任都叫上，咱们交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