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这条归墟的航道上,成了一种对“存在”本身的酷刑。
陈九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臂,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玻璃上。脚下的黑色琉璃,冰冷而坚硬,反射着天穹中那个巨大空洞投下的、永恒的、没有温度的“光”。那光,不像太阳,也不像月亮,它更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正在审视着万物的眼睛。
林瑶走在他的前面,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她的步伐很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浮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朝着那条倒流的江河的源头,走去。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们可能走了一个时辰,也可能走了一百年。周围的光景,没有任何变化。那座倒置的钟楼,依旧悬在半空;那片眼球的森林,依旧死寂;那艘腐朽的楼船,依旧凝固在无声的风暴里。
这里的一切,都被“归墟”永远地,定格在了它们终结的那一刻。
就在陈九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永恒的、一成不变的死寂逼疯的时候,他看到了第一个“过客”。
那是一个书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坐在一块黑色的琉璃石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同样材质的、古朴的书案。他正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支毛笔,在一张空白的、泛黄的纸上,写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他笔下的文字。
陈九停下脚步,好奇地,向他走去。
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书生写的,不是字,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冤”字。那字,写得龙飞凤舞,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不甘。而他所用的“墨”,不是墨,而是从他七窍中,缓缓流出的、粘稠的、鲜红的血液。
他写满了一张纸,又换上一张。他面前的纸,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摞。
“喂……”陈九试探性地,开口喊道。
书生没有理他。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冤”字,然后,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个巨大的、流淌着鲜血的、空洞的嘴巴。
他看着陈九,或者说,是“看”着陈九的方向。然后,他举起了手中的毛笔,那笔尖,不是对着纸张,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噗嗤!”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支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毛笔,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他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便一头,栽倒在了书案上。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面前的那张白纸。
陈九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但下一秒,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书生的身体,像一帧被倒放的电影胶片,缓缓地,从书案上“弹”了起来。他喉咙里的毛笔,自动地“拔”了出来。他脸上的血,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回去。他脸上的那个空洞的嘴巴,也重新“长”出了眼睛和鼻子。
然后,他坐回那块黑色的琉璃石上,拿起毛笔,蘸了蘸从七窍里重新流出的鲜血,在一张新的白纸上,再次,写下了那个……充满了无尽愤怒和不甘的“冤”字。
一遍,又一遍。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别看了。”林瑶的声音,第一次,主动地响起。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理智,“你看再多,他也还是……死在这里。”
陈九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他明白了。这些“过客”,不是鬼魂,他们是……“记忆”。是“归墟”将一段悲惨的过去,像琥珀一样,永远地,封存在了这里。
他们无法被交流,无法被拯救,他们只能……被观看。
陈九咬了咬牙,不再去看那个书生,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但他们很快就遇到了第二个“过客”。
那是一个将军。他身披残破的黑色铠甲,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空旷的、龟裂的琉璃地上。他的周围,插着无数支断裂的、锈迹斑斑的箭矢。他的身上,也插满了同样的箭矢。
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早已卷刃的、断成两截的长刀。他仰着头,望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空洞的“眼睛”,脸上,充满了不屈的、悲壮的愤怒。
“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他发出一声沙哑的、仿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咆哮。
然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无数支黑色的、带着破空之声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凭空出现,像一场密集的死亡暴雨,朝着他,疯狂地射来。
“噗噗噗噗!”
箭矢,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射成了一个……刺猬。
他手中的断刀,掉落在地。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轰然,跪倒在地。然后,缓缓地,向前扑倒,再也没有了声息。
陈九看着这一幕,心脏,剧烈地抽搐着。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箭矢穿透身体的剧痛,能感觉到,那种战至最后一刻,却依旧无力回天的……绝望。
但和那个书生一样,在将军倒下的瞬间,一切,又开始了倒放。
箭矢,从他的身体里“退”了出去。他倒下的身体,重新“站”了起来。他捡起地上的断刀,再次,仰天发出那声悲壮的咆哮。
“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又一场死亡的箭雨,又一次悲壮的倒下。
陈九不忍再看,他别过头,拉着林瑶,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没用的。”林瑶轻声说道,“这条航道上,到处都是……他们。”
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他们走过一片悬崖,看到一对穿着大红嫁衣的男女,手牵着手,脸上带着解脱的、幸福的微笑,一起,纵身,跳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的虚空。
他们跳下去,消失在黑暗中。然后,又在悬崖边,重新出现,手牵着手,再次,相视一笑,纵身跳下。
他们走过一片废墟,看到一个母亲,紧紧地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孩子,坐在一堆燃烧的、却没有温度的火焰旁,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那首早已不成调的、古老的摇篮曲。
……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这条航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过客”。他们代表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个被埋葬的悲剧,一个被束缚在这里的、永恒的灵魂。
这些景象,像一把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子,一遍又一遍地,切割着陈九的精神。
他是一个捞尸人,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但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死亡。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绝望。
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在看他们,还是在看自己。他开始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拖着残废的手臂,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是不是,也正在重复着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悲剧?
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仿佛看到,那个书生,那个将军,那对殉情的恋人,都转过头,用他们那空洞的、充满了悲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在对他说:
“加入我们。”
“放弃吧。”
“这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啊——!”
陈九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抱住自己的头,疯狂地,摇晃着。他想把这些声音,这些画面,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
就在他即将彻底崩溃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是林瑶。
她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些疯狂的低语。
“别看他们。”她的声音,很近,很清晰,像一汪清泉,流过他干涸龟裂的心田,“看……我。”
陈九缓缓地,放下了手。
他看到了林瑶的脸。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在这一刻,异常的清澈,异常的坚定。那里面,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存在”。
“他们,是过去。”她轻声说道,“而我们,是……现在。”
陈九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苦涩而干燥的空气,这一次,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清醒。
他点了点头。
他不再去看那些“过客”,不再去听那些悲伤的回响。他只是看着林瑶,看着她那坚定的背影,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知道,这些“过客”,这些悲剧,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永恒。
而他,必须穿过这片由无数悲剧组成的、永恒的坟场,去走到那个航道的尽头。
去见那个……决定他最终命运的“归墟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