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触碰到衣领内衬的瞬间,一种仿佛触摸到冰冷尸体的寒意顺着神经末梢直冲天灵盖。
那块被缝在里面的东西,三十年来紧贴着他的皮肤,感受着他的心跳与体温,却像一个他从未察觉的寄生虫。
撕拉——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
他用尽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硬生生扯开了那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针脚。
藏在里面的,是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颜色早已被汗水浸透,暗沉得如同干涸的血块。
他颤抖着将红布展开。
凌晨四点,城中村废弃澡堂那布满水垢的瓷砖地面上,积着一滩肮脏的雨水,倒映着天际线上透出的第一缕病态的鱼肚白。
陈三皮就跪在这片污秽的倒影中,死死盯着那块红布。
没有符咒,没有经文。
只有背面,用早已发黑的棉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
那针脚笨拙而吃力,一针一针,仿佛耗尽了绣者的全部心血。
承愿。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瞳孔,灼穿了他的大脑。
承愿……
药婆那沙哑如磨石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双生器,食录承愿,账簿镇乱。”
食录承愿……
《幽冥食录》!他的外卖系统!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降横财的奇遇。
他不是在意外死亡后被随机选中的幸运儿。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指定的目标,一个预定的容器,用来继承某个早已消亡、名为“承愿”的遗产。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将他三十年来所构建的“自我”砸得粉碎。
我是谁?
如果我的力量是继承而来,那么我的人生,我为母亲治病的执念,我在城市里像蝼蚁一样挣扎的日日夜夜……这一切,究竟是属于“陈三皮”的,还是属于另一个名为“陈承愿”的幽灵?
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涌来,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滚、尖啸。
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通红的眼睛转向扔在一旁的背包。
那里,放着陆十三用命换来的东西。
一枚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微型芯片。
他从外卖箱的夹层里摸出一部经过极限改装的手机,屏幕上布满裂痕,但背部却焊接出一个粗糙的数据线接口。
接入芯片,屏幕闪烁了几下,一段被严重损坏的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剧烈晃动,拍摄地点似乎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实验室。
刺目的无影灯下,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手术台上,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声音透过劣质的麦克风,带着绝望的嘶哑:“……协议我签……只要能换他出来……就用我的清醒,换他的沉睡……求求你们……”
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旁边的一张操作台。
一个穿着白大褂、只露出侧脸的女人,正神情肃穆地将两块闪烁着不祥红光的流星碎片,分别植入两个并排摆放的、如同心脏般的玻璃容器中。
左侧容器的标签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字:【食录·承愿】。
右侧的标签则是:【账簿·镇乱】。
视频的最后几秒,实验室里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光爆闪。
镜头在混乱中最后一次扫过手术台的另一侧——那里躺着一个即将被“替换”的男人,他闭着双眼,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陈三皮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血液逆流,四肢冰冷如铁。
那个男人……那张脸……那张青涩、茫然,却与他此刻镜中倒影别无二致的脸!
“不……”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是信念崩塌的声音。
所以,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被精心安排的骗局?
一个被替换掉的赝品?
那么,真正的我,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陈承愿”,去了哪里?
而那个哭着要用清醒换他沉睡的女人,又是谁?
同一时刻,安宁管理总局千里之外的一座古老宅邸。
司空玥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修心阁”,司空家的禁地。
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旧纸张混合的干燥气息,一排排及顶的书架上,存放着家族千年以来封存的各类不详之物与绝密卷宗。
72小时的倒计时像一把悬顶之剑,让她无法再遵循任何程序。
她必须知道真相。
绕过那些贴着朱砂符咒的木盒,她径直走到阁楼最深处,搬开一块伪装成地板的沉重石板,露出了一个深嵌地下的青铜匣。
匣子没有上锁,却重若千钧。
当她用尽全力打开它时,一股陈腐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匣底,静静躺着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信函。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锐利如刀。
是她姑母的笔迹。
三十年前,那位家族历史上最惊才绝艳、却也最离经叛道的天才,主导了那场代号为“补天”的绝密实验,随后便人间蒸发。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撕开了火漆。
信纸展开,只有寥寥数行,却字字泣血。
“玥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早已化为尘土,或成为了‘里世界’的一部分。听我说,我们都错了。”
“AN001,从来不是实验体的编号,那是‘第一异常体’的缩写,是‘第一任宿主’的代号。他不是囚犯,而是自愿走进实验室的献祭者。他的真名叫陈承愿。”
“双生神器不可分割,它需要一个完整的灵魂作为锚点,同时承载‘愿力’与‘秩序’。但我们……我们太傲慢了,我们试图驾驭神的力量,最终,我们把他拆开了。”
“一个承载着‘秩序’的灵魂碎片被我们送去永恒的沉睡,封存在现实的极寒之地,以镇压‘里世界’的扩张。另一个承载着‘愿力’的碎片,我们洗去了他所有的记忆,把他放进了一个雨夜,让他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长大。”
司空玥的手指猛地攥紧,信纸被捏得变了形。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那个叫陈三皮的外卖员,内心深处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心悸与熟悉感。
那不是错觉,那是她家族传承的《静默账簿》,在呼唤它被分裂出去的另一半!
“忘川集”的灰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
鬼火般的灯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生与死的暧昧边界里。
陈三皮再一次走到了药婆的摊位前。
这一次,他没有问药,也没有讨价还价。
他面无表情地从外卖箱里抽出一把用来切割打包带的美工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入药婆面前那个盛放着不明液体的陶罐里,迅速晕开一抹妖异的红色。
“我要买一样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情感,“被抹去的记忆。关于三十年前那间手术室,关于那个替我死去的女孩,关于我到底是谁……全部。”
药婆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衡量这笔交易的价值。
最终,她用一把骨勺,从身边一个不断翻滚着灰雾的瓦罐里,舀起一勺浓稠如水银的雾气,倒进一只空碗,推到陈三皮面前。
“代价,”她缓缓开口,“是你未来三年里,做的每一个梦。”
“成交。”
陈三皮没有丝毫犹豫,端起碗,将那团冰冷、粘稠、散发着遗忘气息的灰雾,一饮而尽。
轰——!
仿佛整个宇宙在脑海中爆炸。
无数被强行剥离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认知!
母亲在病床前,颤抖着在同意书上按下手印的脸……
那个穿着防护服的白大褂女人,隔着玻璃对他流着泪,无声地承诺:“他会好好活着,只是会忘了你是谁……”
以及最后,最清晰、也最致命的一幕——
他自己,真正的“陈承愿”,正安静地躺在一个开启的冷冻舱内,胸口处,半块流星碎片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他的心脏同频跳动。
舱体的显示屏上,一行冰冷的绿色数据正在缓缓流动:
【备份人格:陈三皮。封存中……】
“啊——!”
剧痛与错乱的记忆让他无法站立,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陷入头皮。
他不是被替换的赝品,他甚至连赝品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被提前写好、储存在仪器里的“备份人格”!
一个在主体“沉睡”后,被激活用来承载另一半神器的程序!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庞大的信息流彻底撕碎的瞬间,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黑暗中的唯一坐标。
【叮!】
【检测到“执念聚合体·影鸦”任务链完成,因果闭环。】
【收到来自‘无名·殉葬’的五星好评x1。】
【好评奖励:权限解锁——记忆锚点定位。】
刹那间,他手机屏幕上的城市地图疯狂闪烁,最终,所有的光点汇聚成一个猩红的坐标,清晰无比地标注出来。
【市立殡仪馆,b区,第七冷藏库。】
他猛地抬起头,剧痛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宛如死寂深海般的冷静。
而是三十年前,那个本该死在手术台上,却被送去“永恒沉睡”的……真正的,“陈承愿”的遗体。
他的主体。
此刻,城市上空那块巨大的虚拟广告屏无声地闪烁了一下,那个诡异的衣柜门缓缓合拢,将里面的黑暗彻底封存。
只留下一句轻得仿佛幻觉的耳语,在雨夜中飘散:
“哥哥,你还欠她一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