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威肆虐。
暴雨带来的短暂清凉早已消散无踪,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
陆沉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阴凉处,捧着一瓣刚从井水里湃过的,红瓤黑籽,汁水淋漓的大西瓜。
“咔嚓”一口咬下去。
冰凉的甜汁瞬间溢满口腔,驱散了周身燥热。
“啧,吃瓜真爽!”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任由几滴鲜红的瓜汁顺着下巴滑落。
一边惬意地啃着西瓜,一边任由思绪飘飞,回想起沈爷所说的那些辛秘。
对于那两本从杨家得来的,记载着“道文”的古朴册子,陆沉并未藏着掖着,早已拿去请沈爷掌眼。
不出所料,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沈爷,也对着那如同天书般的“道文”一筹莫展,只能摇头苦笑。
“师父说,各大道统圣地都有自己传承的专属密文。”
“玄门正宗多用云纹雷篆,禅宗佛门则通行梵圣金文。”
陆沉啃着瓜,心中暗自思忖:“这些密文,会不会都是从这更古老、更本源的道文之中演化、简化而来?”
毕竟从年代上看,道文的传说可以追溯到渺远的上古,其地位显然更加超然。
“罢了,就当是长长见识,开开眼界了。”
陆沉很快将这点疑惑抛开,决定下次再去冰火楼参加那些二代们的聚会时,找机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道果”的消息。
这东西,听着就非同小可。
又过了几日,安宁县的灾情终于彻底平息。
被山洪摧毁的房屋开始在原址上重建。
冲垮的河堤也由流民们以工代赈,用巨石和夯土重新加固,显得更加雄浑坚固。
然而,流民的涌入终究给县城带来了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牙行的生意异常火爆。
即便县衙日日施粥放粮,免费治病,依然有大量走投无路的流民,选择将自身或儿女卖身为奴,以求一条活路。
悲欢离合,日日在这小小的县城角落里上演。
“少爷,董爷差人送来安神茶,说是用了几味龙脊岭深处的老药,特意为您熬煮的,能温养气血、安定心神、用来辅助练功大有裨益。”
一个清悦温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陆沉转头望去。
红拂正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娉娉婷婷地走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粗布衣裙,身姿却如新抽的柳条般纤细婀娜。
乌黑油亮的长发简单挽了个髻,只用一根素木簪固定。
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俏脸。
几日养下来,肌肤看起来又细腻白嫩了不少。
在廊下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风情。
鼻梁挺秀,唇色是健康的淡粉,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恭谨与柔顺。
她脚步轻盈无声,端着茶盏的手,手指纤长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整个人如同山野间悄然绽放的一株幽兰,虽处陋室,却难掩其清丽脱俗的气质。
她走到陆沉身边,微微屈膝,动作轻柔地将一盏热气袅袅、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碧绿茶汤放在陆沉手边的小几上。
陆沉的目光在红拂姣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端起茶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
他轻轻吹凉茶汤,啜饮一口。
顿觉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顺喉而下,滋养着四肢百骸。
连眉心那团魂魄婴儿似乎都舒展了几分。
确实是好东西!
放下茶盏,陆沉看着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的红拂,忽然开口问道:“红拂,如今灾情平息,县里也安定了。”
“你爷爷的病,我看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与爷爷有没有想要回老家去的想法?”
“啊?!”
红拂闻言,娇躯顿时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慌。
她端着托盘的手一抖,险些将盘中的茶壶打翻:“少爷,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您要赶我出门?!”
陆沉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来如此剧烈的反应。
他连忙摆手解释:“你误会了,我倒是没有这个意思。”
他看着红拂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微叹,放缓了语气,真诚说了起来。
“我只是想着,哪有人天生就甘愿为奴为婢,伺候他人?”
“你当初卖身入府,也是灾祸临头、走投无路的权宜之计,是无奈之法。”
“如今灾荒已过,你爷爷身体也康复了,若老家还有亲朋故旧可以投奔,我自当还你自由之身,再予些盘缠,让你们爷孙俩回去安稳度日,岂不比寄人篱下强?”
他当初买下红拂,本就是见她爷孙二人孤苦无依,病困交加,存了伸手拉一把的心思。
虽然内心深处,他也曾憧憬过那些话本里“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旖旎风雅。
但眼前这个女子,谈吐文雅,识文断字,女红刺绣更是精妙,这些本事,绝非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所能具备,更像是大户人家精心教养的小姐。
这样的女子,不该被束缚在奴籍之中。
红拂听完陆沉的话,眼中的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哀伤和茫然。
她缓缓摇头:“回禀少爷,我们老家已经没人了。”
“我家本就人丁稀薄,先前还遭了灾,如今这世上,除了爷爷,婢子再无亲人了……”
她说着,眼圈更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没有落下。
看着红拂那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陆沉知道再问下去只会徒增伤感。
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安心住下吧。”
“以后,干脆就在这安宁县,好好扎下根来。”
……
“陆哥儿,县衙来人,说是给您登记造册。”
门房黄征隔着门帘,开口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恭敬。
武籍落定,登记造册这等事,向来是本人去县衙胥吏案前候着,少不了赔笑脸、塞银子,求个顺当。
但陆沉今非昔比,地位不同。
这安宁县里,谁不晓得这位陆哥儿是县尊大人跟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是以。
负责此事的差役,直接寻上门来,亲自效力,省了他奔波之苦。
“陆哥儿,劳烦您了。”
那差役生得精瘦,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意。
明明是他跑这一趟,那神情倒像是承了陆沉天大的情面。
县衙里厮混的,果然都是些眉眼通透的人精儿。
“姓名,籍贯,年龄……陆哥儿您说便是,我这儿记着。”
差役摊开一本簇新的册簿,旁边跟着的刀笔吏已蘸饱了墨,屏息凝神。
“陆沉,茶马道安宁县籍,十四岁。”
差役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滞,忍不住抬眼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沉稳的少年郎,心中暗吸一口凉气。
陆哥儿平日行事稳重老练,身量也拔高,竟让人下意识忽略了,他竟才十四岁,尚是个半大少年郎。
“唔……好的……对了……”差役定了定神,笔下不停,“还需添上令尊令堂的名讳,祖上三代……”
陆沉神色平静,一一作答。
“家父讳‘陆人龙’,母亲是……”
“爷爷名讳‘陆人甲’。”
“人中之龙!好名字!大气!”差役适时奉承一句,随即又似无意间探问,“听名讳,陆哥儿,令尊似乎并非咱茶马道本地人士?”
陆沉眸光微敛,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
“是。幼时随祖父自他乡迁来此地。”
“家父家母,途中遭逢不测。”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难以触及的遥远:“那时我年岁尚小,许多事记不清了,祖父生前也甚少提及。”
差役察言观色,心知触及往事,连忙堆起更热切的笑脸岔开话头:“哎呀,陆哥儿节哀。”
“好了,您看,这武籍是已经落定了!”
他手脚麻利地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枚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深褐色木牌,双手奉上。
“此乃武籍身份令牌,陆哥儿请收好,日后若在茶马道行走,凭此入城验看也方便些。”
“有劳。”
陆沉接过令牌,入手微沉,木质纹理清晰。
他略一颔首,身旁侍立的红衣侍女红拂已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荷包,倒出几块成色不错的散碎银子,递到差役手中。
“些许心意,权当请诸位兄弟吃杯水酒,解解乏。”
陆沉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推拒的意味。
差役脸上瞬间绽开真诚的笑容,双手接过银子,入手沉甸甸的,心中更是熨帖,连连躬身:“陆哥儿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多谢陆哥儿赏,小的替兄弟们给您磕头了!”
他千恩万谢,心中暗道,给陆哥儿跑腿办事,果然痛快舒心,总少不了实在的好处。
送走了满面春风的差役一行,小院复归宁静。
陆沉摩挲着手中那枚犹带木香的令牌,目光投向院墙外铅灰色的天空。
“我到底是哪里人呢?”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泛起涟漪。
父母早亡,记忆模糊如雾中远山。
襁褓之中,便只有沉默寡言的爷爷,背着他一路跋涉,最终在这安宁县扎下根。
“听说茶马道有‘鱼鳞册’。”陆沉低声自语,指尖划过令牌上的刻痕。
“据说详录名姓,能追溯籍贯生平,或许,日后寻个时机,该去求来一观。”
他暗自思忖,如今的他,不知不觉中,也已经到了可以用上这些常人求不来的手段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