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门广场上的山呼万岁之声,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余下的,是足以让空气凝固的寂静。
百官们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 furtively地打量着那个站在权力旋涡中心的身影。
帝师,陆羽。
这个封号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它不是三省六部中的任何一职,却又凌驾于所有官职之上。位在亲王之上,与朕共商国是。这十六个字,字字千钧,彻底颠覆了大周朝堂的权力格局。
武承嗣和武三思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阴鸷与嫉恨。他们本以为,姑母登基,他们这些武氏亲王将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现在,一个外姓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被生生安插在了他们头顶。
人群中,太平公主李令月的一双美目,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地盯着陆羽的背影。
母亲登基,她心中固然有波澜,但更多的是一种预料之中的平静。可“帝师”这个封号,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她输了。
在与母亲的这场无声博弈中,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原以为,自己最大的对手是太子李旦,是那些虎视眈眈的武氏堂兄。可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母亲从一开始,就为她准备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一个用来平衡她,甚至压制她的棋子。
而这枚棋子,偏偏是那个曾与她在月下泛舟、在府中对弈的陆羽。
那个男人,此刻就站在那里,接受着万众的审视,身姿笔挺,渊渟岳峙。他仿佛天生就该站在那个位置,从容得令人心悸。
太平公主的手在宽大的宫袖下,悄然攥紧,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嫩肉里。
御座之上,武则天将下方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看到了武氏子弟的不忿,看到了李唐旧臣的惊惧,更看到了自己女儿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焰。
她很满意。
帝王之术,核心便在“制衡”二字。
太平聪慧,有野心,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这既是优点,也是隐患。若不加以约束,这匹骄傲的千里马,迟早会脱缰,甚至会踢伤主人。
而陆羽,就是她亲手为太平打造的缰绳。
他忠诚,因为他的根基完全系于自己一身;他有能力,足以镇住朝堂上下的魑魅魍魉;他够狠辣,能做自己不便亲为的脏活。更重要的是,他足够年轻,足够聪明,懂得自己的心思。
用一个权倾朝野的帝师,去平衡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这盘棋,她落子无悔。
她的目光,与陆羽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陆羽微微颔首,神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武则天心中愈发安定,她缓缓起身,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走下高台,凤驾回宫。
一场开天辟地的登基大典,就此落幕。而一场新的权力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
帝师府。
这并非一座新建的府邸,而是前朝一位亲王的故宅,与太平公主的府邸隔着两条街遥遥相望。其规制之宏伟,占地之广阔,仅次于皇城。
当陆羽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新任的帝师府总管,一个名叫福安的宫中老太监,已经带着数百名仆役、护卫,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门前。
“恭迎帝师大人回府!”
声音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敬畏。
陆羽走下马车,看着眼前这座朱漆大门与门前两尊威武的石狮,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更舒适、更方便的办公地点罢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大人,府中的一切都已按照宫里的最高规制备好,您过目。若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奴即刻去改。”福安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羽身侧,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陆羽知道,这老太监是武则天派来的眼睛,府里这几百号人,也都是她的耳朵。
对此,他毫不在意。
一个合格的权臣,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在聚光灯下跳舞。
他正准备迈上台阶,踏入这座属于他的权力殿堂。
“吱呀——”
一阵马车车轮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一辆华贵无比的七香宝车,在数十名宫装侍女和禁军护卫的簇拥下,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帝师府的大门前,正好挡住了陆羽的去路。
车帘掀开,一张美艳而冰冷的脸庞,露了出来。
太平公主。
她没有下车,只是斜倚在车内的软榻上,隔着几步的距离,冷冷地看着陆羽。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福安等一众下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跪倒在地,将头埋得低低的。
一个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天之骄女。
一个是新晋加封的帝师,权倾朝野。
这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任谁都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串门问好。
“帝师大人,好大的威风。”
太平公主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陆羽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公主殿下谬赞了。不过是陛下抬爱,为陛下分忧罢了。”
“为母后分忧?”太平公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寒意,“还是为自己谋权?本宫竟不知,陆大人的野心,竟比我那几位姓武的堂兄还要大。”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刀,直往陆羽心口扎。
陆羽的【天命之眼】中,太平公主头顶的气运依旧是尊贵的紫色,只是那情感状态,却是一片刺眼的猩红。
【不甘-100】、【嫉妒-90】、【敌意-80】、【迷茫-50】。
原来,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复杂到这种地步。
他没有动怒,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离那辆华贵的马车更近了些。
“公主殿下的野心,又在哪里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太平公主的耳中,让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讥讽之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陆羽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伪装。
“是甘心只做一个养在深宫,享尽荣华的太平公主?还是想做点……别的?”
“你!”太平公主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不甘。
她一直以为自己将野心隐藏得很好,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却感觉自己像个未着寸缕的孩童,被看了个通透。
“我与公主,并无冲突。”陆羽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莫名的诱导,“公主想做的事,或许,还需要一个位在亲王之上的帝师,来为您铺路。”
“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太平公主的脑海中炸响。
她怔怔地看着陆羽。
眼前的男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是畏惧她的身份,或是贪图她的美貌,或是试图用花言巧语来安抚她。
他直接将那层名为“体面”的窗户纸捅破,赤裸裸地将“利益”二字,摆在了台面上。
他甚至没有否认自己的野心,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并邀请她,一同入局。
这是一种她从未遇到过的交锋方式。
直接,霸道,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因为她知道,陆羽说的是对的。在母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下,她任何的小动作都无所遁形。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她确实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盟友。
而眼前的帝师,无疑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人选。
良久,太平公主眼中的冰霜渐渐融化,取而代de,是一种更加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深深地看了陆羽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陆羽,你很好。”
她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放下了车帘,七香宝车缓缓启动,调转方向,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消失在了街角。
陆羽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知道,太平公主这条最难钓的鱼,终于咬钩了。
他转过身,看向那座气势恢宏的帝师府,以及府门后,那片属于他的,充满未知与机遇的新天地。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步一步,沉稳地迈上了台阶。
身后,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总管福安的亲自推动下,发出沉重的“咯吱”声,缓缓关闭。
门内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门外,是长安城的车水马龙,是世俗的喧嚣。
门内,是权力的静谧深渊,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游戏。